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还在下雨。
她早早地从不愉快的梦境中醒来,拉开深灰色窗帘,看到的仍然是深灰色的世界。
大雨,乌云,很难让人开心起来的天气。
因为下雨她不能沿着河边晨跑,只能退居其次在室内健身房继续坚持。她从跑步机上下来,仰头灌了口水,余光从镜子里瞥见后背上那一块红色印记。
那双握着水杯的手看上去又细又长,没有丝毫威胁力,怎么也不像能把钢筋掐出五个指印。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忽然发力——不锈钢材质的黑色杯子抖了一下,纹丝不动,没有丝毫扭曲变形的迹象。
不稳定的能力。
她看了一眼时间,放下杯子,又在心里打了一遍腹稿,准备去见这个时候应该在看报纸的方羽。
方羽确实一如往常在看报,浏览最新的消息,手边放了一杯热牛奶——她几乎不喝凉饮,在夏天也是。她抬眼看了一下敲门进来的陆游原,又埋进报纸里,心不在焉地问:“怎么了?”
陆游原走过去,心里默念草稿,拉开她书桌前的椅子坐下了。
方羽听见动静,看见她坐了下来,于是把报纸合上,等她讲事情。
“吴叔那天说要打仗了,所以我想去帮我爸。我已经告诉吴叔我要跟他一起走了,学校那边我也联系了。”她飞快抛出来一句话,停了几秒后又加了一句,“妈,求你同意我去。”
她试图学陆游衣撒娇时的口吻,硬邦邦地加了一句请求。
在一阵让她如坐针毡的沉默后,方羽食指轻敲起了桌子。陆游原一直摸不懂她这个习惯到底是在表达什么情绪,反正她现在挺害怕。
“你都已经准备好行李了吧?还需要我的同意?”
来了,原版的冷嘲热讽技能。
“告诉我原因。”
“我想去帮我爸。”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勇气,在方羽的目光里说出这么一句话。
“部队里那么多人,有你什么事儿?不知道天高地厚也得有个限度。”
按理算方羽嘲弄的语气她都很习惯了,可也许是临近分别,她莫名觉得胃里烧了一团火。
积攒的委屈,感染的压抑、恐惧,在这一句毫不留情的讽刺中爆发:“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让我进部队,给陆将军一个后继传人?我这样不是正合你心意吗?”
她是从来不敢这样跟方羽发火的,这是陆游衣的专利,可她实在忍不住五味杂陈的情绪。
她表现的再成熟稳重,也不过比陆游衣早出生几分钟。刚得知了[感染者]的恐怖,就发现自己也被感染了,感染她的人仍然下落不明,随时可能完全同化她。而她还未被同化,却诡异的能掰弯钢铁,握力异于常人。
她不想让方羽和陆游衣知道她们也不能解决的问题,徒增忧愁。可尽管她强忍着告诉自己这都是自己做的决定,不能因为她们的不理解而迁怒,可少年人哪有这样的心性呢。
受了伤就要安慰,吃了苦就要回报。
她不愿意告诉方羽事实,却还迁怒她的不理解。
陆游原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方羽安静地听她发火,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也没变。等陆游原说完,她敲桌子的手停下,一指书房门:“好,那你走吧。”
这一句轻描淡写更是火上浇油,陆游原觉得自己在方羽的目光中一刻也呆不下去,几乎飞奔到门口,夺门而出,关门力道之大让整个房子都震了一下。
她一边冒着大雨往外冲,脸上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想:这不是我想要的告别。
我想好好的跟她交谈,我想让她为我骄傲,我想让她为我担心。
她停在红灯前,急促换气来掩饰涌上来的抽泣。
不是一句毫无温度的同意。
她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却比没得到还难过。
砸在脸上的雨滴落进眼睛里,她眨了一下眼睛,发现没有雨滴落下来了——一把伞为她遮起了一片没有雨水的空间。
“你没事吧?”
洪水,她恍惚听到了洪水巨大的声响,猛地抬头看向为她撑伞的人。
那是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安静蛰伏在漆黑长眉和深邃眼窝下。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可天生一副带笑的嘴角眉梢。
那种巨大的回响在一瞬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她迅速抹掉脸上的水,摇头说:“谢谢,我没事。”
他用超过让人感到舒服的被注视时间看了陆游原一会儿,大概三四秒,然后说:“请拿着伞吧。”
“我们见过面吗?”她看着那双握着伞柄伸过来的手,问道。
这双修长手指的主人笑了起来。虽然人笑起来总不会太难看,但陆游原没有见过比这更能惊艳她的笑容。像灰色天空笼罩下的冰原上的一束阳光,像亘古不化的冰川裂开了一条幽暗的山泉,像波涛海浪的海面上空划破天际的紫色闪电。
“陆游原同学。”他只说出了她的名字,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在他带笑的眉梢眼角里,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似乎别有意味。
同学么?陆游原并不记得自己有在学校见过他,而且他看起来成熟的远不像一个学生。
她正处在不愿意让人看见的难过状态,着急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舔伤口,因此没有多做纠缠,礼貌拒绝了他的好意又冲进了大雨中。
被拒绝的人站在红绿灯下,一直望着陆游原离开的身影,直到绿灯又变成红灯,川流不息的车辆阻挡了他的视线。那双颜色很浅的琥珀色眼睛像掺了蜜的糖浆,酝酿着浓稠的、能把人溺死的甜蜜漩涡。
“我们很早之前就见过面了。”
他们约好的老地方是一家独立书店,在城北区,靠近居住宅因此白天人流量不多,在暴雨天就更加稀少。书店里很安静,而且他们在这家书店里还有自己的空间——一间只提供给他们的小隔间。因为老板跟他们有过一段渊源,开店时就预留出来了一个空间给他们。
因为是阴雨天,天色阴沉,书店门口遮檐下早早亮起了一盏黄色灯光,在灰蒙蒙的雨帘中是执着的一抹暖色。这一点小小灯光让她心里一暖,像在茫茫海面上终于找到了灯塔。
她走进店里,那点感受到的温暖立马被里面犀利的蒸汽朋克风格装修冲散了。
店里用不吵人的舒适音量放着声嘶力竭的摇滚。地面是纯粹的黑,墙是斑驳的红,书架由金属制的管道制成,管道上还装着刻着书名与日期的齿轮,迷宫一样在屋内蜿蜒。这怪胎店长还神神叨叨的弄了一些干冰代替喷发的水蒸气,弄得房间里朦朦胧胧,简直让人感觉一觉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下午好啊。”她还没从干冰雾气中找到说话人的脸,就措不及防被移动游走的管道喷了一脸水蒸气。
“…”
阻挡视线的干冰和水蒸气逐渐散去,烟消云散尽头一张笑盈盈的对着她,用一双圆圆的、几乎是常人一倍大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狼狈避过移动的管道走过来。
“怎么这个惨样子?”木鱼看上去像个未成年的小学生,脑袋上还顶着一个当下流行的丸子头。
陆游原看了一眼她关闭控制管道移动开关的手,解释道:“出门忘带伞了。”
木鱼身趴在柜台上,笑嘻嘻地说:“哦,跟你妈吵架啦?”
她看起来就像随口一猜,语气也很随意,但一语中的。
被戳中心事的陆游原张嘴想询问,被木鱼接下来的话又堵了回去。
“你心里想的全写脸上了。”
陆游原觉得她这张面瘫脸虽不总能完美的能隐藏情绪,但也绝对没有木鱼说的那样全写脸上了。
她错开木鱼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问:“周云起他们来了么?”
木鱼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后在陆游原疑惑的目光中垂下了眼皮。
“周云起早来了。”
陆游原听的又一皱眉,周云起从来都是不到最后一秒不进教室,不到最后一秒绝不交作业的典范。每次聚会也都是掐着点出现,让他提前等着简直能要了他的小命。
最近有太多反常的事了。陆游原边往里走边想。
房间里有一股浓重的烟味儿,没开灯,墙上一面小窗户透进来的阴雨天光线远远不够照亮整个房间。深色沙发贴着墙角,连同上面坐着的人一起埋在了阴影里,只能看到一缕香烟冉冉上升。
陆游原伸手要去开灯,却被叫住了。
“别开灯!”他喊道,然后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眼睛发炎这两天不能见光。”
她于是作罢,在周云起对面坐了下来。
“古言呢?”她问。
“他..他有事。”他回道,然后又接着说,“你怎么突然想去部队?大学通知书不都已经接了。”
陆游原满脑袋疑问。他们相处这么多年,而现在她要离开去部队,就算古言有事要忙也最起码会亲自通知她让她知道,而不是让周云起带个话了事。
“他有事?”陆游原看不清周云起的脸,却还是望向黑暗中他眼睛的位置。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家里的事。”
陆游原还是没太被说服,但听到是古言家里的事,就不再往下问了。不打听各自家里的事情,对他们三个来说是约定成俗的默契。
“我还是想去当兵。”她于是回答了周云起的疑问。
“阿姨同意了?”
“嗯。”
周云起叹了口气,说:“你主意可真大。”
陆游原被他说的一愣,她不像陆游衣被娇惯呵护着宠大,方羽对她从来都是放养政策,只要不捅破天不出格就随她折腾。她也习惯了所有事情都自己先做决定,而不是先去询问的意见。
“游原。”周云起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你还记得那天生日聚会后回家的时候么?”
“记得,怎么..”怎么突然问这个,她本来是要这么说的。
可是当她真的把指针拨到周云起所问的那个记忆之格时,她的记忆却失去了准确性。
那天晚上她目送陆游衣被司机接走后,陪古言做巴士回了家。
然后呢?
她丝毫记不起在巴士上的过程了。就算当时她在全程发呆,现在回想起来也应该有点印象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片空白。
谈话到这里忽然戛然而止,陷入了一个从来没有出现在他们之间的尴尬和沉默中。陆游原看不看不到他的脸,因此无法判断,或者从中发现什么。一种莫名的焦虑让她简直坐立难安起来,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不时的雷声在此时显得格外恼人。
她噌地站起来,烦躁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天我跟古言一起回来的,你问他。”她觉得心情闷的比外面的乌云还阴沉,声音也像被香烟熏过一样沙哑。
一直坐在阴影中的人终于动了,他也站了起来,还是逆着光看不清脸。他往前走了两步,进入了陆游原的私人区域,在后者作出反应前一把抱住了她。
陆游原听见他说:“二愣子,去部队里你可长点儿心吧。”
周云起好像使不上力气而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一样,她不得不后撤了一条腿来支撑两人。
陆游原被他的反常弄的摸不着头脑,眉毛都能夹死苍蝇。
‘你他妈鬼上身了?’这句话就在嘴边,但不知怎么的,她又咽了回去,把手放在了他的后背上。
她摸到周云起凸起的脊椎骨,透过薄薄的面料摸上去有些突兀。周云起不胖——以他一顿饭能吃三个陆游原饭量的食量来说难能可贵了,但也绝对不是瘦的硌手。可现在抱着她的这个人,肩胛骨和凸起的脊椎骨却隔得她生疼。
“你最近在减肥么?”他们俩现在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陆游原问的话题又扯出去了十万八千里。
“祖宗啊,你真是..”
周云起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想插科打诨调侃她了。但他扯动嘴角的幅度太大,眼睛里蓄了很久的水动了一下,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