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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南岳之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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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南岳之薨
一.
“封印,金色光芒,坍落的片片鲵,我脑海中一片混乱,过了许久,缓缓回过神:灵川水,对,取水…
手里紧紧攥着盛满灵水的葫芦,我在黑夜里一路狂行。
半宿,山里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声音伴着阵阵惊雷,在明暗交替的空谷,压抑蓄势氤氲。
‘青罗…’师父的呻吟声在耳边萦绕,
‘快了,就快到了…’
冷冽的雨丝打在脸上,脑海里更迭着起起落落的往事,那年初入沁安门,他站在高坛之上,讲武论道,意气风发,‘娘亲,我要跟随这位师父!’我什么都不知道,却兴奋不已。
如今,独上大别,取水灵川,我亦什么都不知道。
眼前的黑暗是一道屏障,无声无息地遮蔽一切情绪上的灵敏,在更迭的回忆面前,一丝喜怒哀乐都未曾在心间驻足,我麻木的赶着路,只因为觉得应当行得快些,只因为总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嗡嗡响:‘快点,师父急需灵川水!’
‘呼—嗦—嗦—’
前方突然出现怪声,我顿住,惊觉地伸长脖子。
十丈…二十丈…十丈…它忽远忽近,声声相接。
我全身僵硬,站在原地未敢动弹,心里不停念叨。
然后,一个不知名的东西从身边经过,向着前面行去,似是离那怪声越来越近,而怪声也越来越急促。
紧接着,好几个奇奇怪怪的东西经过,撩得那声音一声等不及一声。
‘似不是朝我而来,应没什么危险?’我探出脚,小心翼翼地朝前迈了一步,只一小步,那声音便即刻朝我奔过来,吓得我又定住,好一会儿,确认什么危险都未侵袭而来,才敢放松身体。
‘呼——’怪声又倏忽朝我扑过来。
我吓得一个趔趄,瘫坐在地上,张大嘴喊不出声,只见那些不知名的东西一齐迅猛扑过来,一道金色光芒从我右肩溢出,同白天那般散落在我四周,将我笼罩起来。
须臾,光芒将黑暗倒吸,怪声向远处逃窜而去,直至消失。
我深吐一口气,扶着生疼的右肩,一路狂奔。
走,拼命走…”
二.
“后半夜雷声轰轰作响,天命府的桃花林已近在眼前,我倒在霹雳之下,拖着抽搐的身子向前艰难地挪动。
又一道天雷落在我身上,血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封住了我的喉咙,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掏出盛满灵水的葫芦,‘司…’
‘司命仙君’四字终是未喊完。等我再醒来时,已在天命府中。
‘天雷劫何止是对她的惩罚,恐怕天冥二界已有所觉察。’
‘无论如何,往后需多加小心。’
‘师父,不如将她送回去吧?’
‘那你师弟…’
我刚刚苏醒,听到司命仙君和几位弟子轻声谈论着什么,赶紧闭上眼睛。珠帘外面骤静片刻,又响起声音:‘她元气恢复得如何?’
无人作答。
‘照此情形,一年之内便会前往余音岛,最后的定夺,就交给余音仙君罢了。’
推门声终止了商榷,我一股脑儿坐起来。方才他们话里的意思像是和我有关,但我并未听懂,现下我最迫切想知道的,是师父的伤势如何,所中蛇毒是否已解。
这时,一个肉乎乎的小孩儿走进来:‘师姐,你醒了!’
‘小胖,我师父现下如何?’
‘我不知道。’
‘那你去帮师姐打听打听,可好?’
‘如何打听?’他奶声奶气地问。
‘平日里你都和谁玩啊?’
‘和大师兄,二师兄还有三师兄…’
‘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都是谁呀?’
‘大师兄是晏城师兄,二师兄是晏云师兄,三师兄是尘欢师兄…’
‘那你就帮我问问他们,前几日中毒的晏南岳师伯怎样了?’晏城和晏云师兄都是二师伯晏珩的弟子,虽然接触到我师父的几率甚小,可蛇毒解没解这种大事应是会有所耳闻。
‘好。’那胖娃娃乖乖地说。
‘快,这就去!’我轻轻推他一把,他肉滚滚地跑出去,半晌,又肉滚滚地跑回来:‘师姐,他们说你师父的毒没有解。’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灵川水可以解此毒吗?难道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师姐,师兄们说你师父在烨云殿中。’
我冲出去,外面起着瑟瑟的风,烨云殿隐在厚厚的云中,丝毫不见踪影。
‘浅藏青云深藏星,晴现烨云阴现堃。’
只有天气放晴时,烨云殿才会显露身影,可我想赶紧去见见师父,该怎么办啊?
‘师姐,可以上登云梯。’
对,登云梯!
‘《登云诫》中有云,这登云梯终年被云雾掩盖,即使是在烈日当空时,也阴冷寒涩,伸手不见五指。故攀爬于此,需忘却心中烦杂,一心一意潜心向上;若稍有不慎,便会坠入道旁深渊,不复生还。
至于烨云殿,虽隐于晦晦卷云,幸因其内常年煅剑,炭火温热尤可辨。’
我腆足信心踏上青石板,梯下传来沉沉告诫:‘层层深云难拨弄,攀梯还需心思明,眦眼识清眼前事,莫眷身后俗世情。’
山风呼啸而过,涩气愈渐深重,我瑟瑟发抖,但心中留存有一线希望,若徐徐燃烧之焰,不熄不尽。高寒之上那一块温热之殿时时牵曳我心,只要熔熔炭窑熊熊不灭,我仍相信师父还有救。
爬,小心爬…”
“石梯上开始结冰,往上的路越发难走。
冷…我擦去冻出来的涕泗,颤颤巍巍行进着。
时间仿佛冻结住,我大脑里一片空白,只一股脑往上攀爬着。不知过了多久,呼吸好似变得顺畅些,莫非是?
我走下云梯,向南寻觅去,乱石之上,一座金色的宫殿若隐若现。
是烨云殿!
穿过花香繁馥的庭院,走过精致荧煌的前堂。后堂中,四处杂乱布列着炭窑、坩锅和削磨台,地上堆满陶土和铁器,十个白衣弟子凝神忙活着各自手里的活儿,与嘈杂的环境融为一体,没有人在意我的闯入。我顺着道儿找到偏室,躲在金砌的雕栏下,听得室内有人低声谈话,其中一个声音苍弱无力:‘她不过是个孩子,素来乖巧,能犯下什么大错,要经历天雷劫…’
另一声音缥缈若幻:‘神兽之死,不好言判…纵前尘凄凄,可三界有规,此番只怕难违…’
‘我知道天规难违,我一个糟老头子能挨到今天,并不奢求什么,可她才十五,还没有穿过漂亮的衣裙,还没有尝试过人间的情爱,还没有遇见一个真正疼她护她之人,她还什么都不懂…’
‘鬼吏既已寻得她的踪迹,南岳,你我只能作罢。’
‘师父,能否让她再多停留些年岁?’
‘该看她自己的天命…’
‘那…若有幸去时之路和旁人无异,能否让她在阴阳之交多停留片刻,以后或许没有机会再来俗世一回…’
‘余音仙君那处我自会打点。’
‘余音仙君问她时,她一定什么都不知说,但其实她有好多愿望还没有实现,可是她不晓得再不说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师父,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待我死后,劳烦师父将赤炀归还给她,我守赤炀多年,知它锋利又通人性,可护她一路周全。’
‘剑诀…?’
‘还未来得及教她掐诀…食指上行,拇指勾内,幺指…’
‘南岳…’
我推开殿门,哭着跑过去抱住师父,他的肢体余温尚存,可无论怎样喊他,都不再有应答。
两行泪水顺着他乌黑的脸颊滑落,我觉得他还能听到我的喊声,于是拼命地将他摇晃,拼命地唤‘师父’。司命仙君命人将我拉开,我挣脱来人,疯了一般扑过去,他又叫人将我拉开,我就一直挣揣着,哭闹着,直至没了气力。”
三.
“‘记得带上紫苏酒,你师父爱喝。’
我跟在司命仙君身后,他说师父就葬在松树林背后。
‘这里可以看到晏宅,他生前最想回的地方。’
但终究是回不去了,所有的回忆都随着当年那场瘟疫的逝去而封存,思念在紫苏酒里沉淀十余载,弥漫在暗自揣动的清香里,终是没能肆意溢散。
而如今,他也成了我的回忆——
‘娘亲,我要跟随这位师父。’
‘青罗,这可是沁安门最严厉的师父,跟着他要吃很多苦。’
‘我不怕!’
‘那从今日起娘亲就把你交给这位师父,一定要听师父的话,不可贪玩,不可贪吃,不可偷懒!’
‘唔,’我扭头看着高台之上的白色身影,点点头。
……
‘小人儿,你才多大,为何要来学武?’
‘我快七岁了!’
他蹲下来整理我的衣角,笑着说道:‘这儿全是比你大的哥哥姊姊,你真的愿意跟我学武吗?’
‘我学。’
‘好,小人儿真有志气,以后可得刻苦练习哟!’
……
‘青罗小人儿,你又逃了穗兰师父的讲学!’
‘我不喜欢听穗兰师叔讲经。’
‘习武之道并不只在于学武练武,还在于领略万事万物中蕴含的道法,道法不通如何练好武功?’
‘知道了师父,可是那经文太难了,我何时才能悟通道法,练得上乘功夫啊?’
‘你这小人儿才学几天,就想着要练上乘功夫?’
‘我都已经练两年了!’
‘才练两年就想练就上乘功夫?师父练武三十年尚且离上乘功夫还有很大差距。’
‘师父的功力在我眼里就是最厉害的!’
……
‘师父您看,前面那片屋子就是我家!’
‘青罗,天色不早,该回沁安门了。’
‘师父,您再让我看一眼,就一眼!’
他转身背对我叹口气。
‘师父,我想我娘亲了…’
‘乖孩子,师父也想家了…’
……
‘顾青罗,昨日我教的招式你可有用心练习?’
‘我…’
‘前段时日你进步飞速,我不过赞许几句,现下,便骄傲自满了?’
‘你虽天资聪颖,然基底太弱,偶然一两次能打败师兄师姊不过行吉运罢了,还沾沾自喜起来?这般态度如何能将武功练好?’
‘师父,弟子错了…’
‘罚你先将昨日的招式练三个时辰,不得停歇,再将整套招式连练四个时辰,不得食飧。’
‘啊?’
‘戌时我会来查看你进步如何。’
……
‘孩子,师父中了蛇毒撑不过几日了,于门派上下皆无所憾,唯有一憾是于你没有授尽我毕生所学,从此以后你要跟随仙君好好修炼,切切不可再贪玩偷懒。’
‘师父,徒儿去为您取灵川水,仙君说那水可解百毒!’
‘可怜我的青罗一路上遭受那么多苦,为师这毒早已贯汇全身,灵川水固然有奇效,也抵抗不住脏腑全伤。’
‘司命仙君…司命仙君功力深厚,我去求他用真气帮您护体…’
‘算了…’
他轻轻摇摇头,闭上双眼,脸上残存着苦涩的笑意。
那日阳光格外耀眼,我约莫记得自那日以后,沁安就再也没有那样明丽的日子了。”
四.
“离开霍山后,我决意回家看看,那里许是早已荒草丛生,但记忆里还温存一派生机。
‘你娘亲?’
看门的老妇人弯腰舀起一瓢粪,朝菜地泼去,接着弯腰去舀第二瓢,‘老妪听得别人说,前些年少夫人跟同一位行走四方游侠一起,至于去往何处便不知晓了。少小姐,你也知道游侠多数以四海为家,行踪不定,要想找到少夫人,怕是要赶巧。’
‘那…家中其他人呢?’
‘老爷夫人百年之后,少夫人遣散了家丁短工,只留下老妪一家在院中守着,老妪腿脚不利索,便不曾收拾庭院,你看如今这杂草,都和人一般高了。’
‘祖翁祖母他们的尸骨葬于何处?’
‘都在东边的狮子山上,此去十二里,三山环湖处便是了,’她停下片刻,猛然拍腿喊道:‘哦…对了!少小姐若想去祭拜,可从近处的日湖山穿过,日湖山你可还记得?就是少爷葬的地方,从那山脚下顺着官道走,它怎样拐你怎样走,便能至狮子山脚下。’
‘说起少爷,便想起你小时候,才这点儿大,总爱骑在少爷背上…还有老爷,老爷一向严肃,他平日里不动声色都让我们怕得发抖,却能把你常常驮在肩上。’
‘少爷小时候总是挨骂,回回功课都做得最好,也听话极了,却总被老爷打骂,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怕受罚,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疼得很。’
‘少小姐和小姐应是家中最受宠的两位了,只可惜少爷走得早,少小姐你那么小便被送去习武,却没享过几天该享的福份。’
‘你小时候最喜欢穿新丝裙,你去沁安门那年我还做了几件漂亮的小裙子,这就拿来与你瞧瞧!’
她手忙脚乱地跑回屋,我跟着进去,发现木做的梁柱已经发黑,四面墙上都渗着水渍,一张陈旧的红木床摆在角落里,她在床头旁那两个暗红色的箱子里翻了一阵,捧出一个扎得紧紧的布袋,借着从户隙照进的一丝光亮,双手颤抖解开布结,拿出一件红色的小襦裙放到我身上比了比,摇摇头自语道:‘小了,穿不上了…怎么会小了呢,老奴明明是按少小姐的尺寸做的?’
我站在那里听她碎碎念叨着,不知不觉竟到了黄昏,斜阳依仗在暮色中,树影被拉得细长,那一刻我有些恍惚,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熟悉,但一瞬间又清醒地发现,其实我于这里已是全然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