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第三十二章/初揭往事 ...

  •   【【长城一事在布局之下,已开始进入商讨。朝中已有不少官员在我掌控之内,但说到底,还是景琰拥有最终决定权。
      上回……
      上回他虽妥协,但结果会如何,谁也拿捏不准。
      若想加大我们这边的砝码,必须竭力争取叶成云。
      叶相也算老相识了。当年他以翰林学士的身份教导祁王,我与景琰也曾旁听过几次,当真是博学多识,正气浩然,虽身在朝堂,却颇有任侠之风。传说他当年,也曾游学四方,行侠仗义,结交好友,仗剑同饮,像极了当年手持栉节随从一百,绢衣素冠穿营而过,刀斧胁身仍不改颜色的言侯。乃此污尘浮世难得之人才啊!
      无论立场如何,这位老人都值得尊崇欣赏。他坐上这宰相之位,也算是名副其实。

      只是可惜了,他永远跟随着景琰。
      官场之上,虽说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明哲保身才是生存之道。但是,无主见之人,永远都只可能把官做好,却不可能把官做大。
      像叶相这么聪明的人,定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也算是个有气节的人,虽执迷仕途,却也绝不至于沦为帝王君权下的附庸棋子。
      若没有今日的谈话,或许,我永远也不会想个明白。

      “你知道,我曾有个女儿吗?”他问这话时,眉目间暗躺的尽是老翁特有的苍凉。
      “浔碧?”
      当年……
      叶浔碧惊才绝艳,名冠京城,我虽因年少而知之甚少,却也不止一次听先皇谈起过如果景禹选择的妻子是她那该多好。
      “是她。悬儿和浔碧从小要好,当年,浔碧自缢,悬儿也大病一场。梅长苏,当前那场赤焰旧案,死的不只是你那七万叔伯,也有我的孩子。你们,始终欠我一条命。”
      叶悬……是说兖州那有名的霸王?
      他看向我的双眸浑浊如吞葬太多有志之士的汨罗江,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梅长苏,这世上从来不缺冤案。当年,赤焰案震惊举国上下,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还有一场冤案存在。”
      我把玩着白玉扳指,语气淡淡,“哦?是何?”
      对弈时,最忌让对方猜得到心思。只有摸不透,才可赢得透。
      “你可知小女当初为何而死?正是因为……”他看着我的反应,却倏地悲凉一笑,“当今圣上,萧景琰。”
      一切掩饰装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我抬起眼,却发现他的神情浑然不似说假。
      是因为……景琰?
      “那一年,内人久患之病突然加重,我寻遍四方良医都救不了她。浔碧自小亲近她娘,为了求得佛祖保佑,她带着婢女风尘仆仆地赶往栖霞寺,日日吃斋念佛,素衣打坐,希望能用孝心感动无量寿佛。”叶成云诉说着,眼中之翳如厚重阴云飘荡在回忆的孤城里。
      “寺内都是僧人,我又曾与住持打过招呼,本以为出不了什么差错,却哪料,呵……终究冲不破司命星君布下的命局。那一年,浔碧住于寺内西厢,伴着青烟蒲团素斋老佛;那一年,秋成此生最先收的两个弟子满怀志气,欲赶往金陵做祁王门下幕僚为这大梁天下献出己身微薄之力。最后……”他的声音低沉绵长,带着无可挽回的怅惘。
      “最后桃花尽开时节,他们在栖霞寺的后院中偶然相遇。”
      “浔碧这孩子啊,自小谨遵我与她娘的教诲,从来不看什么才子佳人的话本野书,也不曾生过什么春思旖念,任由我们为她安排好婚姻大事。熟于女工,谙于《女诫》,知书达礼,温婉善良,她是金陵城中所有人都称赞的名门闺秀、小姐榜样。可偏偏一人孤身在外,春风杨柳暗惹绮思,正是芳华豆蔻的年龄,她遇上了,同样风华正茂的陈宛。”
      “两人柳下私会,秋水传情,暗解香囊,风月无边。而等到一心扑在仕途上的我知道这一切时,早已为时晚矣。我派人把她押了回来,问她,是不是陈宛先蛊惑她的,却没想到,向来最是孝顺的孩子竟开始学会了忤逆,抿着唇,眉间一片坚毅,什么都不答。我又问她可知陈宛不过是一小小县令之子,根本配不上本可嫁给皇族前途大好的她?她跪在祠堂里,堂上是列祖列宗的牌位,堂下是象征宗族法规的木杖,面前是儿时早已翻烂的一册《女诫》。可哪怕最后被关一月禁闭,她……终究还是什么也没答。”
      我曾听闻叶相严于律己,苛于待人,却没想到,他对自己的儿女,更是如此。想及当年在父母庇佑下作为林殊的那段策马扬鞭的年少时光,与叶浔碧相比,实是无忧无虑畅快惬意得很。“陈宛……不是秋成弟子吗?再说,少年人既然有志气得很,日后不定会有何大作为。你又何必,一味地为难有情人?”
      “为难?”他的喉间发出一阵咕噜声,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呵……梅长苏,你会说出这种话,是因为你不曾为人父母。秋不变那时还没有名气,而少年人的志气,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做不得半分保证!等到你有了自己孩子的那一天,你再来我面前,看看还说不说得出今时今日你出口的这句话!”
      我默然,不答他。十多年前的初心我尚且坚持到了现在,又何谈这小小言语?
      叶成云静静地看着我,突然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似是把那道道沟壑皱纹笑成了满面泪痕,“梅长苏,其实你我是一样的。我们都把这一生的赌注,全部押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我抬眼看他,仍旧没有答话。
      “所以,哪怕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不理解我,但你,把全部心力都倾注在萧景琰一人身上的你,定会懂我为何如此作为。”
      我哑然失笑,他哪来的自信说出这种话?
      “你尽管笑我吧。倘有一日,萧景琰辜负了你的期望,没有走你为他安排好的道路,甚至逆向而行……呵,到了这个地步,你可还会无动于衷任其所为,可还会谓我,一味为难过于苛责?!”
      我被他这么一段话定在原地,神思顿住,身体僵直。
      一身血肉寄天下,半载心力付故人。若景琰有朝一日辜负了我的盼望,我会,作何反应?
      光是一想,我就无法忍受。望着他,话语先于思绪如实出口,“不可能!”
      景琰不可能会辜负我的期望。我也……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叶成云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刹那间,我却突然醒悟过来,他说这番话,不过是为了让我理解他的心情。
      【——我们都把这一生的赌注,全部押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你,把全部心里都倾注在萧景琰一人身上的你,定会懂我为何如此作为。】
      是我……
      输了。
      “浔碧啊,耗费了我和她娘这半生所有的心力。我们把她塑造成一个完美至极的人,期望她能按照我们规划好的未来走出家族的复兴之路。可到了最后,却偏偏是寄托了所有我们希望的人,最不该也最无可能背叛的人,辜负了我们。梅长苏,你可能理解这种苦痛?”
      心口一阵阵发紧,呼吸在沉闷中独自加促,像是北秋高空离雁独自徘徊着孤响。我转过眼去,盯着那杯因时间过去而热气渐消的霁月茶,避开了回答,“叶相膝下不是还有一子吗?又何必把所有精力放在一柔弱的女儿家身上。”
      他一愣,“你说悬儿?”
      当年虽不曾听过有关叶悬的消息,但我至少知道,除却叶浔碧外,他还有一个儿子。
      叶成云在意识到我在问什么后,倏地静默了,与他手中那杯茶一同凉了下来。
      “你可知道……”许久后,他艰涩地开口,“悬儿自幼染病?”
      我诧异看他。这,倒是我从未料到的。
      “悬儿自出生起,便患痴傻之症,药石罔效。除却会叫我‘爹’,叫他娘‘娘’,叫浔碧‘阿妹’外,其余一无所知,也一概不懂。”他的声音低沉颤抖,眸内似悲戚似不甘,“这么多年来,内子缠绵病榻,我忙于政务,无力教导一个傻儿,只能派人在府内好生照看他,切莫让他出府去。你说,这样一个孩子,让我如何把光宗耀祖,结交亲贵的重任,压在他身上?”他掩面,不住地摇头苦笑着,笑着笑着却有泪顺着指间罅隙一滴滴地掉落在木几上。“就算我想把……这些担子交予他……恐怕他……他也只会问我,‘阿爹,担子是什么?’……哈……”
      一室寂静里,这个老人无声流泪,流的是心疼,是悲哀,是失望,是对老天的不满。
      心中虽有恻隐之情,但我实觉他执念过重。
      飞流也是个傻儿,可在我看来,他与常人无异。我也不觉他现在这样有何不好。无忧无虑,倒是这俗世凡人难求的。
      而这叶成云把有损家门威望的儿子关在府内,把女儿当作攀附皇族振兴家族的工具,在我看来,实算不得为人父母者所该作为。
      “所以呢,这一切又与景琰有何干系?”
      他仰起头,把薄泪流回浑浊老眼中。
      “一月禁闭后,我问她可有悔改。明明容颜惨淡,偏偏那双和她母亲相似的眼却亮得很。她说……生既相亲,死亦何惧。我看着这个亲自养大的孩子,看着她向我一声声地郑重磕头说,‘是浔碧让父亲失望了,但宛哥有鸿鹄之志,日后定有大作为,望父亲给他一个机会!’终究……手中扬起的木棍还是没能舍得落在她身上。”
      “后来,我勉强同意了他俩的事。唯一的条件便是,陈宛要在半年内赢得至少千夫长的功勋,一年内赢得至少万夫长的功勋。是时,东海倭寇作乱,先皇派萧景琰随一些老将前去平乱,算是为日后率军作战积累经验。陈宛也趁此机会,参了军。”
      不对劲。“你既是文官,又醉心朝政,为何会要求自己的女婿赢得军功,而非是参加科举蟾宫折桂?”
      他没有避开我的眼,眸中泪意未褪,“参军打仗才可考验一个男人是否真正钟情至深。”
      叶成云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久,早就练得老奸巨猾的好本事。
      这件事,他定有所隐瞒。
      “浔碧日日待在家中,不是绣花就是拿着一串佛珠为她的宛哥祈平安,而陈宛那小子,想来也是在为了那个约定拼死作战。不到三个月时,他从东海寄来了一封信,说不久前他率领小分队暗度陈仓,打了个小胜仗,而今已被擢升为百夫长,若接下来一切顺利,战事结束之时他或可如期完成约定,以万夫长的身份凯旋回京。碧儿知道后,又哭又笑地,拿着那封信一夜没睡。一切似是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可谁也没料到后来,赤焰案发生了,并且,愈演愈烈,席卷各州,牵涉甚广,举国震惊。”
      我预感他的故事已接近此次谈话的正题,而接下来的内容,也或是最重要的要点。
      “浔碧儿时与祁王也算有那么一二分的交情,知祁王入狱后,她整日忧心忡忡。后来,不知她从何得知了谢玉以平叛之名率十万大军前去梅岭的消息,便修了一封信寄给了远在东海,不知风云动荡的陈宛。在这之后……”
      我暗自疑惑,一介终日待在闺中的女流之辈如何取得这般机密消息?她平日能接触到的也只有自己的家人……若说是叶成云在经意或不经意间把消息透露给了女儿,如此,倒算得上可信。
      他不知我心绪,闭了闭眼,面色隐有起伏,呼吸愈加急促,连带着让我也开始紧张,心跳加速。
      “陈宛赶着去梅岭报信,便趁月色策马离军,却偏偏被夜巡的萧景琰误以为是逃兵奸细,一举拿下,”我忍不住搓着衣角,屏着呼吸听他的话语。
      叶成云却睁开眼,浑浊中流淌着哀凉,“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之名……施以绞刑。”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冰冻至极点,先前的隐约絮语在时光定格中,如滔天骇浪翻涌而上,淹没呼吸。

      【——陛下,我和聂铎在戍守东海边境时,常有士卒叛乱。我记得当年你在东海率军作战,军中也闹过几次小兵勾结倭寇泄露军要机密之事,不知你是怎么解决的?】
      【——……宁肯错杀,不可放过。】
      【——恐怕也只有如此了。好在只要平时军队威严,赏罚分明,也没人敢包庇那些逆卒,多半会揭露告发,谋求功赏。】

      ……

      【——那时我刚诛杀了军中奸细,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去水底采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那么大的两颗,晶莹剔透,光可耀人,你们若没亲眼看见,还真的无法想象啊!】

      ……

      原来……如此。

      “得知陈宛死讯后,碧儿一尺白绫,在她娘先撒手人寰前便随那人而去。倒真是应了那句……‘生既相亲,死亦何惧’呵……再后来,内子呕血病逝,一向与浔碧最为交好的悬儿也心病淤结,大病一场,丢了半命。短短几月之间,家破人亡,死的死,病的病,最后,竟只剩下我这么个,残朽老翁。”
      他抬眸看我,含泪双眼朦胧至极,却也锋利至极。
      “梅长苏……你说,冤屈至此,惨痛至此,你们是否欠我一条命?!你们可只欠我一条命?!萧景琰杀的不只是一个县令之子,不只是一个军中士卒,不只是一个秋成弟子,他杀死的,还有我的女儿,还有我辛辛苦苦维持的家啊!”
      我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一念之差,生此大错。料谁,也不会想到。
      “梅长苏,此事会有何影响,你比我更清楚。你们已迫我至此,害我至此,而今,你又想以何理由来逼我告老回乡?悬儿?害死了我一个孩子还不够?”
      新帝登基,民心未稳,此事若公布天下,定会国家动荡,危及皇位……
      这个秘密牵涉众多,到了这地步,我知晓他已然赢了这场博弈。但世上结局千千万万,只要气势尚在,一息留存,如此,倒也算不上输。我转过眼去,抑住乱息淡淡答他,“世事弄人,无可奈何。”
      他盯着我的眼神越发尖锐似锥刀,满载的愤懑和讥诮甚至可以化成怒火炽浆喷泻而出。“世事弄人?无可奈何?梅长苏,这十余载下来,你的心已冷硬成石了吗?!你怎么能,怎么能说得出口这种话!……”他一口气没喘过来,使劲地咳着,浑浊的老眼仍旧隐隐发红,“如果郡主得疾,萧景琰病逝,大梁亡国,物是人非,旧友离离,梅长苏,到了这个地步,你可还会说出世事无常这种话?!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所谓的命运,只有人为设下的障碍!你不以为意,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你不是我,不曾感同身受罢了!”
      心中忽的抽搐一痛,却被我压下了,翻滚着灼烫一片。
      我曾听闻,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们拥有对自己同胞所历苦痛的无可抑制的同情心。
      而今的我,冷着眼,硬着心肠听这个年事已高的老人翻阅自己的苦痛,舔舐自己陈旧的伤口,不是因为没有同情,不是因为没有感同身受。
      而是因为比这高上千百倍的苦痛我都曾经历过啊!
      我没有经过叶相的家破人亡之痛,可叶相也不曾经历我亲眼见证父帅叔伯惨死梅岭的苦痛,不曾经历我咬牙忍受的火寒噬骨的苦痛,不曾经历我戴着面具与此生挚友划开万千鸿沟的苦痛,更不曾经历我从地狱爬回时煎熬着的两气相争的苦痛!
      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亲友的,无论是鲜血死亡,还是生不如死的痛楚,这些,我都曾一一经受过,见证过,煎熬过。
      到了连对自己的苦痛都习以为常,无动于衷时,他又该让我如何不麻木,如何不冷漠?

      【——飞流,一个人的心是可以变硬的,你知道吗?】

      可悲的不是人心变硬,而是,不得不硬。

      “这件事,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他听闻我的回问,悲悲笑了笑。许是在想我终究是个始终只为自己考虑的小人。
      我的确心怀愧疚,无论是替自己,还是替景琰。
      但是在尽力补偿前,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也有,必须完成的目标。
      “如果我说没有,你信不信?”他的话语带着随意,似是疲累得不想再与我博弈。
      说实话,我是不信他的。先不论这件事上细节的缺失、他对我的有所隐瞒,在这世上,从没有人会把保命的砝码只握在自己手中。
      倘若有朝一日自己身陷险境,连自己都救不了自己,那么只有自己拥有的筹码也便失去了救命的意义。
      而且啊……这件事说到底只是叶成云一言之词,尚未有其他证据可以佐证。
      接下来的事,我不愿细写。
      想来犹觉对不起那已两鬓斑白的老人,他赌的是我会相信他的过去,我会愧疚,我会弥补,而我却为了一己之私,把落子已输的棋局整个推翻,咄咄逼人地把他逼到墙角绝境。

      梅长苏,你看,曾经的你就是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人。
      为了自己的目的,哪怕这个目的是为了这天下好,为了所有人好,却把无辜的人与你一同拉入地狱,受尽烈焰灼伤之苦。

      这一世,我负的人已够多了。
      而今,又是增加了一个。
      你说走过黄泉路时,那些人会不会排排站着,一口唾沫接着一口地淹死我?
      呵……
      只怕如此,都不足以把债还清啊……

      若有来世,定当倾尽一生心力,一一偿还殆尽。
      君子一诺,五岳为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三十二章/初揭往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