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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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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马车颠簸,容宛掀了挡帘,西风漏入,他拂开颊侧发丝,专注看帘外风景。
一转眼竟已行至城中街巷,马车于弯弯的无尽头的巷子曲折前行,飞鸟一样掠过匆匆人偶,一道一道转过去,眼前终于开阔。
出了城。
路过萧瑟的雪未融尽的林荫道,路过粼粼的澄澈冷寒的无念湖,穿过无形结界,再向前行,便是人间。
容宛取来一面小镜,执了镜柄映照。先是漆黑的一双眼,再是黛青的两弯眉,往下看,浅淡的唇色,唇角弧度上挑,不笑也笑。谈不上绝艳,谭姓书生的一副皮囊,至多称得上秀致。
亦不知是如何勾得那白狐夫君一颗痴心。
容宛做人时最是爱美,如今虽失去人的感情,却仍留存生前习惯。他将小镜举远些,将整张脸映进来,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地细细看。
眼睛小些,鼻子塌些,不若他白,面目轮廓亦不若他好看。
确认了谭姓书生的皮相不如己,容宛方满足地将小镜收回。
同旁人暗自相较皮相的美丑,这是太多年的习惯,容宛心知这十分无趣,然而做久了,便也无从改起。
百年前于戏班中便是如此,二十余个无依的孩子,日复一日地唱着既定的戏文。他们没有后路,戏班是最后的依靠,脱离了,便再无谋生办法。容宛与他们一同练,不辞苦辛,待到夜幕降了便休息。一道排开的大通铺,挤挤挨挨睡十余个半大少年,气味混杂着,被褥里亦留存了潮湿的触感,入了冬便格外冷。容宛向来晚睡,偶然逢见旁人辗转难眠,便与之悄声交谈,聊一聊匆促而过的一天。
很多时候容宛并不能撇去心中烦乱思绪,他的忧虑,大多是为着难以看清的前路。
他辛苦坚持着,不过求个苦尽甘来,熬不出名堂,一生便蹉跎而过,熬出了名堂,兴许会有明朗的将来。然而下九流的身份清清楚楚摆着,熬过了苦,便当真能够尝到甜?唱出了师,成了角儿,便能够活得肆意自在?容宛隐隐明白一些,却不愿再深想。眼前已然是个坏的境遇,他要向上游……他告诉自己,向前看便是,向前看便是,不要再多妄念。
坚定又茫然。
渐渐他寻出自己出众的所在。
明丽细致的一张脸。
十几岁的少年,轮廓将要长成,却仍带些单薄青涩的气息,容宛唱了旦角,披了戏衣上了妆,一颦一笑皆是风景。他平日里格外沉默,不大说话,却仍有师兄弟们来交谈讨好。半大的少年,已然辨出皮相的美丑,本性驱使,自然生出的好感不能抑止,于是于是容宛便格外受些优待。
他喜欢被人注视着。
也只有这些能让他获得想要的心安。
于是容宛格外关注皮相的美好。
如今抛却悲喜做了无念偶,亦不能摒弃多年的怪习惯。没了胜利感,没了一瞬间的欢欣,他披上一副一副的美人皮,清艳的,秀致的,浓丽的……一张张仔细看过了,平静地陈述,究竟自己的皮更美些,还是旁的皮更吸引。
马车行至终点,容宛理一理衣襟,理顺漆黑长发,他漾出一抹笑。
温柔懦弱,属于谭姓书生的一抹笑。
容宛下了车,一只手适宜地伸过来,于是他顺从地将右手搁在那人掌中,任由那人一路牵引着向前行。
陆姓书生牵住他,眸中是离别太久的思恋:“赎回宅子这样的小事,倒拖了半余月,你可知我等得多难熬。”
容宛微微垂了眼,仿着谭姓书生的神情态度:“我又不是刻意要躲你,只是老宅院那里出了些事,一时无从脱身……你该明白的。”
听了此话,那书生终究软化了态度,之后一番交谈,无非久别爱侣甜腻情话。
容宛随书生一道入了宅院。
书生竟提起了渊清。
“那位仙长仍旧在宅中住着,说是白狐仍未除去,恐怕会再度纠缠。”
容宛睁大了眼眸,作一副惊惧颜色:“白狐竟仍活着,但愿仙长再多留些时日,有他在,也得安心。”
书生将他拥入怀中,轻抚脊背以作安慰:“莫怕,白狐活不长久的。”
容宛偎在书生怀中,一双眼却暗自打量着宅中布置,远处一个小院倒是十分别致,拱门圆满,院中置了石桌石凳,凳上坐了个安静翻阅书卷的白衣人。
那背影太过熟悉,容宛分明没有心脏,却感受得到一阵又一阵本能的排斥。
那是挺拔俊秀的一道背影,雪衣未染尘,青丝如瀑悬,修长的指一次次翻过泛黄书页,于日光映照下显出分明骨节。
是他。
容宛下意识后退一步,攥紧了书生衣物,指甲狠狠陷入肉。
书生吃痛,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是何人。”
“那是渊清仙长啊,半余月未见,你竟不认得了吗。”
白衣人闻得声响,缓缓转了头颅。
容宛不再言语。
是他?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