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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葬礼之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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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E,1534年,花月已过半。
“我实在是太无聊了……”希尔斯老公爵的长子,克雷登希尔斯——脸色苍白,眼皮沉重,精神萎靡,窝在铺着软垫和驼绒毯子的座椅里,小声的喃喃着。
在他面前,一具华美讲究的黑色棺材正在被人缓缓的放进坟墓里。一班圣童正在高歌,空灵的歌声使得这个庄重的场面更具神圣感。
这是希尔斯公爵的葬礼。
“你听到了吗……”克雷登继续有气无力的说着,他没有转过头,因为他很明白自己的话只有一个人能听到,那就是站在他旁边的弟弟埃德加,“我……”
“……很无聊。”埃德加低声接住他的下半句,同时不动声色的拍开克雷登伸向他身体的手——由于克雷登坐着他站着,他那讨厌的兄长的手放到了一个相当尴尬的位置上,“我一直觉得那里面会先是你。”他望着棺材说。
“我也这样想。”克雷登缓慢又若无其事的把手拖了回来——以他的体力,这个动作只能是拖,“世事难料。”他冷淡的总结。
“我以为你爱他。”埃德加有点不满的嘀咕着,“毕竟他用他的全身心爱你,不是吗?”
“如果……你是笼子里的鸟……”克雷登慢慢说着。
“我会。因为我是瘫痪的鸟。”埃德加冷冷的回答他,几乎是有意的在试着刺痛他的哥哥,“对其他鸟儿来说,外面有自由的蓝天。对瘫痪的鸟来说,外面只有捕不到猎物的饥饿和被猫虐死的末路——如果它没在出笼的时候摔死的话。”
“哼哼……”克雷登轻轻笑了两声——他的身体甚至承受不住多笑几声,“你看……这就是……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你……亲爱的……埃德加。你,你愿意说实话。”
不,我只是愿意看你难堪。埃德加心说,不过看来克雷登的心理承受能力远强于父亲的预期啊。
“你就是一个操蛋的冷血动物。没心肝的东西。”睨了一眼还在捂着嘴微笑的大哥,埃德加毫不客气的说。
“是啊,”克雷登干脆从椅子上拿起一方丝巾,捂住脸,“看起来……你才是……我们家里有心的那个……”他说到最后,发出一阵咳嗽一般的笑声,到最后竟然真的咳嗽起来,咳得如此严重,以至于把管家和一位治疗法师引了过来。
“您一定要节哀,我的大人。”管家握住克雷登的一支手,忧心忡忡的说着,“为了您的身体着想。老公爵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定是您为了他的死而伤身了。”
埃德加扯了扯嘴角,他本来想再说点刻薄话,可惜克雷登的情况现在已经吸引了葬礼上所有人的注意力,连唱歌的圣童们也有好几个眼睛瞥向这一边。他不悦的皱了皱眉,把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该死的老头,该死的走运,居然在一年里最舒适的季节死了。他看着正在朝墓穴里铲土的两名教廷工人,看着他们挥舞着铲子,甚至还带着春天的香味的新鲜泥土被抛起来,落进那个躺着希尔斯老公爵的坑里。他突然有一种冲动,要跳进那个坑里,把老公爵拖出来,怎样也好,把他弄醒,告诉他,自己还没有完成报复,他还什么痛苦都没尝到,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他要他眼睁睁看着他撕碎克雷登,撕碎他一辈子的狗屁心血和执念!他要让老希尔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而不是这个安静的躺在一年中最美的春光里,在优美的歌声中被人赞颂着进入永远的虚无。
这太便宜他了!自己的计划明明已经上轨了!明明只要再等两年……!!
“冷静点儿……放轻松……”一只温度偏低又有点潮湿的手轻轻抚上埃德加的手。
埃德加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不自觉的双拳紧握,那只安抚他的手毫无疑问的来自他的哥哥。克雷登抬头看看他,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对正扶着他的管家说:“埃德加……这件事对他的打击……甚至大过对我……”说着他还像模像样的带着怜悯又哀伤的神色叹了一口气。
管家半蹲在地上,用手支撑着被咳嗽折磨得无力的主人,表情复杂的看了一眼埃德加希尔斯——老希尔斯公爵那不受宠的二儿子,显然很得现在的希尔斯公爵的关爱的弟弟。
原本应该是冗长庄重而又繁复的葬礼因为克雷登的身体条件不允许,只好草草收场——毕竟他现在才是希尔斯公爵,死去的人已经不再有话语权。
用过晚餐,礼节性的与宾客告退之后,克雷登和埃德加终于获得了单独相处的时间——实际上埃德加希望能够自己一个人独处,他既不喜欢那些宾客,也不爱他的哥哥。
“我在想……你下一次回来……是不是得等到我死的时候……”克雷登脑袋歪在靠背上,抬着眼皮看着埃德加,“也许那时候你也不会回来……你从来不给我回信……”
埃德加没有理他,他抽了一张凳子自顾自在小圆桌旁边坐下,把胳膊撑在桌子上,不耐烦的想着心事。
“你晒得真……黑。”克雷登看着埃德加,此时后者已经解开了黑色丧服立领上的扣子,拉开里头的白色衬衫,露出颈部和锁骨之间的皮肤——克雷登不必穿这样的衣服,因为他身体不好,所以只能选择舒适的服装,而不是这样正式的剪裁得体的衣服,“……你到底……有好好的利用……我的资助吗?”
“我从没承诺过向你汇报钱的去向。”埃德加硬邦邦的回答。本来在这件事情上他应该感到心虚的,可是一面对克雷登他就觉得有一股气愤的情绪阻碍了他任何的软弱。
“我知道……只是觉得……你可以雇人去替你做事……不至于晒得这么黑……”克雷登说完,又想了想,补充道,“不过,……这样也挺好看。”
埃德加不想就这个问题理会他,实际上他花钱的绝大多数方向是容不得别人去替代他的——他也无法放心让人去替代,除非他有那个闲心用那些钱建立一个可靠的帮派之类的。
他在这些事情上吃了不少苦头,由于没有经验被欺骗——钱倒不是问题,而是最初的两三次下来,失望得都有些伤身了。此外,这种交易的危险系数也不小,谁知道这些黑市上流通的东西会不会被原主给找到,到时候的麻烦真的只能用灭顶之灾来形容了。他甚至为了验证真伪,还跟着走私队深入沙漠,攀爬高山——到最后他自己都成了一个走私和盗窃的专家。而他在协会里的评分,连续两年都被划了红线——那可是很危险的。
不过,不论如何,目前他又有了新的希望——而他已经习惯了失败,因此不再畏惧失望。实际上,一个成功的法师总要习惯于失败的,在海量的演练、试验与操作中积累的经验绝大多数都是“这样不行”“这个不能用”“这种思考方法是错的”又或者“哦槽这是什么!”之类的。
但这些事情,都没必要向克雷登汇报,谁知道这会不会是给他掘墓的第一铲呢。想到这里,埃德加有一种隐隐的报复快感,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是,克雷登也从他那疲劳的眼皮之下注意着他,同样带着含义复杂的微笑。
“我想……我们应该……一起睡。就像小时候那样……”克雷登提议。
“不,我们小时候从来没有一起睡过。”埃德加毫不留情的回绝他,“我也绝不会和你一起睡,绝不。”
“实际上……你确实……和我一起睡过。”克雷登一脸认真的回忆着,“当你刚生出来不久……”
“我没有。我记得所有事情,我没有和你一起睡过。而你在撒谎。”埃德加斩钉截铁的说。他当然并不是连婴儿时期的事情也能记得的神童,这只是他的合理推断罢了——以他父亲对哥哥的保护程度,绝对不会让一个吵闹的孩子接近他哥哥,甚至不会让他出现在克雷登的视线里——噢,一个新的家庭成员!让可怜的克雷登受到惊吓可怎么办!
“好吧,至少……那在我的想象中是这样……”克雷登把脑袋努力转向埃德加的方向,“你非常可爱……小小的一团,我想抱抱你……可是父亲不让。那时候我想……终于有人能和我一起玩了……听我说话,我也听他说话……而不是不管说什么都被无视……”
埃德加沉默了。不管说什么都被无视,这不就是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吗。“爸爸,你看……”“在忙。”“父亲,我……”“没空。”次数多了,自然也就不说了。可是克雷登明明得到了所有的关爱。他对他病弱的哥哥投去不信任的一瞥。
克雷登接收到了这个眼神的意思,他无奈的笑了一下:“总是他在说话……‘把克雷登的药拿过来……他饭后要马上吃……’,‘我说过房间不许开窗……到底是谁开的窗……’,‘晚间没有读书时间……他需要早点休息……’‘谁在这儿……’”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意识到克雷登打算没完没了的用他那虚弱又苟延残喘的语气继续举例子,埃德加打断了他,“所以父亲把他的爱强制的灌输给你,那又怎样?你活下来了,他用尽全力就为了这个,很有效,很成功,不是吗?“
“他……很成功。不是我。”克雷登说,“我们一起睡吧……我喜欢你的陪伴……”
“我说了不行。”埃德加觉得有点烦了。
“现在我是公爵了。”克雷登说,“我喜欢那样。”
“不然呢?”埃德加站起来,打算出去。
“你看。”克雷登这几句话说得无比清晰,毫不含糊,“我其实并不认同,‘如果你真爱某人,让他离开,如果他回来,那才是真爱’那一套。”
埃德加停下来盯着他,搞不懂话题为什么突然转到了这上面。
“我的认知里,”克雷登说,“如果你真爱某人,把他锁在地下室。他最终也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