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林中卧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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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泰之事后来理所应当地被交给马良处理。在他手中，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快速进行着：撤职张泰，缉拿群凶，追查财源，安抚群众，官员更替……按照宜城百姓的说法就是：“白眉助豫荆襄泰”。马良是用行动说话的类型，待刘备第二次收到宜城相关的公文时，已然是整件事件的惩办结果和官员换补的推荐了。对于这个踏实能干的新起之秀，刘备觉得十分放心。
与此案相关的另一个人，林中，倒是在此之后再也没出现，就连刘备后来补放在他院里的犒赏也不曾动过。想着他的伤势，刘备也不敢近来再传唤他，于是只能不了了之。
相比之下，另一个病员就活跃的多。在药物的作用下，诸葛亮老老实实地睡了三天；可待他清醒后，却再也躺不下去，穿戴洗漱好就强撑着到官府报了到。
看着眼前犟脾气的青年，刘备皱皱眉，刚要将之前准备好的说辞讲出去，就被诸葛亮抢了先：“如亮不出作料，主公五日内便要开始攻打零陵了吧。”
“……你如何知道的？”“亮来见主公之前，先阅读了近日的军队粮草调度情况。”“……谁把公文给你看的？”“是亮自己进入文库查找的。若亮连公文收录的步骤、地点都不熟悉，那便是相当失职，何以在主公麾下吃俸禄？”
……竟然忘了他还有这招。偏偏他又说的相当有道理。
刘备摸了摸鼻梁：“没错，我已让翼德和子龙整备军队，后日便将出发。收取四郡不难，孔明这次便安心留守荆州吧。”
诸葛亮一脸否定地摇了摇头。刘备看他精神不好，连忙让他坐下说话。“以武力征讨四郡确实不难，难在城池人心俱得。如果我们能少废兵刃，以谋取之，入城后再辅以安民之策，则主公的威望愈增，周遭数郡归顺之心愈强，或能不战而降。这样不是更好么？”
“那依你的意思？”“听闻零陵将领刑道荣，武功不佳，为人却贪生怕死、圆滑多变。而翼德急躁刚强，子龙敦实隐忍，都不适合打这第一战。若主公不弃，亮愿以阵法令他屈服。零陵降后，将武陵桂阳再交与二位将军。”
“可你的身体……”“呵，主公无需担心，亮自有方法。”
于是对战当天，刘备又气又笑地看着自家军师穿得风度翩翩的被两个兵士用四轮车推了出去。后来诸葛亮回来后直冒虚汗，喃喃道“早知如此颠簸亮宁可骑马”，被刘备拍了脑袋。
四郡之战果然顺利，其中仅仅有两个小插曲：一是关羽不愿坐观战果，便与张飞换防后来打长沙；他与对面的老将军黄忠打出了君子之风，一时间成为佳话。二则让众人私下感到十分遗憾——连张飞这不爱八卦的都忍不住嘀咕：“人家樊氏明摆着是想嫁你，赵范又同意了；美人入手，城池归降，两全其美的事，子龙你到底咋想的？”
其余诸事按下不提。许是这建安十四年自开头赤壁之战胜利以来太过顺遂，阴阳不平衡，所以年尾出了不少事：先是听闻孙权合淝兵败，折了太史慈，灰溜溜地跑回了南徐。后是诸葛亮教简雍观天象时，发现西北有星坠地，推断是皇族陨落；简雍赶忙回房算了一卦，也是十分不妙；第二天两人一同赶至官府时，便听到了刘琦病逝的消息。
灵堂内，刘备一边表情淡淡地剪面前长明灯的灯芯，一边默默听着身旁诸葛亮对之后局势的分析。君臣两人身着简化后的齐衰，跪坐在祭位的亲属席一侧；堂内挂了许多洁白垂地的锦帛，此时堂外北风吹入，锦帛微微摆动泛着清冷的光，掩映了两人的身影。如今已是停丧的尾期，重要的宾客都已接待完毕，就连前来讨荆州的鲁肃都被应付了回去；原本在灵堂守着的刘琦的亲眷也在刘备旨意下退到了堂的深处，这肃静的灵堂正好适合他二人触景论事。
如今还坚持守着灵堂，自然是有彰显刘琦皇族身份、证明自己接管荆州名正言顺的用意；但刘备自己本身也是愿意于此静坐的，一来整理思绪，二来——看着置于正位的灵柩，那位恭谨有礼、软弱和善的公子仿佛还在自己面前羞涩地笑着，刘备也增添了几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唏嘘。
先有自己救刘琦于蔡夫人之手，后有刘琦救自己于汉津之岸。他与他，倒是两不相欠。若是所有“联盟”都能如此干净利落便好了。
“公子一走，荆州局势便不再是暗流涌动这么简单了，所有争夺都会逐渐显于表面。若想要谋求扎实的根基，主公还要早作打算。”“三分天下之策，终究要向西川迈进了。”“是啊，本无需这么快的。公子早逝啊……”
“孔明，”在静默了片刻后，刘备突然轻轻地问道，“依你看，公子为何早逝？”
“哎？呃、嗯……”诸葛亮偏头望了望灵柩后，用不可闻的声音答道：“无意冒犯，还请见谅。非要说的话，饮酒过度吧……”
“呼，可见凡事过度都是不好的。”刘备倒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说起喝酒，翼德也是数一数二地爱喝。然而他知道规定自己每天的量，所以现在还是很结实。相反，他很是不会控制平日里自己的爆脾气，不高兴了就出手，依我看呐，这也迟早要吃个亏的。”
“诚然。子曰‘过犹不及’，便是这个道理。”
“那么，孔明的度在哪里呢？”“……主公何意？”
“以前见孔明爱喝浓茶，我还不甚理解，最近终于明白了——事必躬亲，就算再快的办事速度也无法在三更前解决每天新增的量的。而据府上人说，你似乎平旦未过多少便又已经来了。”刘备叹了叹，转身看向身边有些不安地握着拳的军师：“孔明，你累么？”
“主公、我……呵，在下沉浸其中，甘之如饴。不过，让您担心了，抱歉。”诸葛亮垂眼看着自己的袖边。
“答应我，孔明。”刘备伸手握住了诸葛亮的手腕，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凡事不要勉强，照顾好自己才能长久。好吗？”相比起诸葛亮那摄人心魄的琥珀色眼睛，刘备的瞳是温暖的深褐色，并且似乎永远含着朦胧的雾色一般，显的十分动情。
再深的沉静都一定会被温柔感化。“……亮一定尽力。”诸葛亮终究给了一个模糊的回答。
啊，这样子你都只能说到这份儿上，那估计是实现不了了。刘备无奈地想着。
第二天，刘备正独自一人审阅公文时，底下的侍从来报，说有一人祭奠完公子后，请求面见主公。据那人自己描述，他貌似是刘琮手下。刘备想了想后，决定去会一会这个北方来的客人。
正要一身磊落走向正堂时，刘备转念一想，那毕竟是曹操地盘上的人，多少得有些防范；于是便又折了回去，贴身穿了一层细铠。
“在下琮公子书吏卢越卢子义，拜见刘皇叔。”待刘备于正位坐定，便见左侧端坐着一名中年男子。那人浓眉大眼，下巴棱角分明，一副刚正不阿的长相。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旅途奔波的劳累，但人看上去很精神。
“子义从北方入我荆襄，想必是马不停蹄，辛苦了。”刘备举杯邀饮，“此次来吊唁琦公子，可见子义身担两位公子兄弟之情。同为刘氏宗亲，备不免也有所牵挂：敢问琮公子最近如何？”
“皇叔果然耿直坦荡之人，那么在下就不绕弯子直说了。”饮毕，卢越正色道，“曹操虽封琮公子永为荆州之主，实则是将他并蔡夫人圈禁在许昌，锦衣玉食，不得任何实权；而原本公子手下尚有蔡瑁张允两位将军，但赤壁一役二将具损；蒯越傅巽等自不必言——从此，公子再无可共谋之人。
“有陛下金丝雀入笼之喻在前，公子不愿束手枯坐，更有心助陛下于水火之中；而我服侍公子廿年之久，平庸卑微，不引人注目。因此，公子遣我一路潜行入荆，向皇叔传达精诚合作之意；此举不为救出公子，而是为了打击曹操，以汉室之名。”卢越两眼满是期盼。
若不是原本有心提防，刘备真的要被这种赤诚的决心说服了。他眨了眨眼，说道：“此事重大，不可轻易定夺。待备请来孔明共议。”然后便着人去唤诸葛亮。
不一会儿，诸葛亮便来了。从他踏入正堂的那一刻，刘备便感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急切——没有任何惊喜的成分，反而带着一丝焦虑。他抬头看向自己的军师：那人正大步流星而来，衣袖随着手臂地摆动带起轻微的风，而左边臂肘处的空缺隐约露出了一截刀柄。
刘备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
诸葛亮向二人行礼后，没有坐在卢越对面，而是选择了刘备左后则的偏席。他话不多说，直奔主题：“亮晚来一步，对此等隐谋尚不知晓。可否请子义兄再将详情叙述一遍？”
刘备侧过脸来瞧了诸葛亮一眼，发现对方正露出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
卢越轻咳一声后，郑重地从自己的身份开始复述。诸葛亮一脸严肃地听完后，问道：“既然是‘合作’，而子义兄也将公子一方的情势讲的如此彻底，那么亮不禁要问，琮公子准备与我们如何合作？”
“公子身陷猛虎之口，自然不能以兵马将才回应；然而公子已另吾等绘得一重要物事，相信此物作用能抵千万精锐。”
“子义兄所说，莫非是标有布防的——”“正是——”“地图？/地图。”诸葛亮和卢越一口同声的说道。只见卢越微微笑着，而诸葛亮的脸色更加凝重。
“皇叔，待我将此图呈现于您。”说着，卢越一边从袖口中掏出什么，一边起身向刘备走来。
刘备和诸葛亮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刘备看了看正堂的四周：由于是隐秘之事，而卢越又是文官，故而他以屏退了所有的侍从。
那么，下一刻究竟是——
“凡有此图，豫州不愁！”“锵！”刘备感到自己被人往后一推，眼前闪过一阵寒光，伴随着尖锐的兵器碰撞声；定神之后，他看到自家军师大半个身子挡在自己面前，右手握着的短剑正抵着卢越向自己心口刺来的匕首，而那重要的地图早已被扔在了地上。
诸葛亮用力向前一顶，卢越重心不稳向后倒去。诸葛亮紧追过去用剑锋抵住卢越的脖子，丝毫不给他起身的机会。外面的侍卫听到声响立刻冲了进来，正要将他缚住，整理着衣服的刘备喊住了他们：“谅他不敢再造次，且听他怎么说。”
“图穷匕见，屡试不爽啊。”诸葛亮起身站回到刘备身边，“可是曹操派来的死士？”
这一句却是压低了嗓音的质问。刘备震惊地转过身。
刚才那分明、分明……是林中的声音啊。
而诸葛亮丝毫不受刘备目光的影响，两眼只直直地盯着卢越。
“自皇叔说要请诸葛军师过来，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很难得的，卢越一脸淡定轻松的样子，他舒服的盘腿坐在地上，摸了摸脖子，看到了一手的血。于是他伸手要从衣襟里掏出什么，见到侍卫靠近一步也不曾停止，直到一方巾帕现于众人眼前。
诸葛亮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
卢越悠然地瞟了众将士一眼后，将巾帕抵在自己出血的位置上，继续说道：“没错，你可以说我是曹公手下。当我接到刺杀皇叔的命令时，便已知没有归途。图穷匕见的方式是上面要求的，我没有选择的权力。除此以外，我一无所知，诸位也无需严刑逼供了。这种情况下，诸葛军师不说说如何看穿的我？”
“……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诸葛亮抿了下嘴后，轻轻说道，“刘琮身边人早被曹操换洗，此乃其一；有蔡夫人在而行危险之事，此乃其二。”
“原来如此……啊……”卢越身形一跌，然后突然就大口地开始吐血。
“你……！”诸葛亮先是一怔，然后是震怒；他走上前去拎着卢越的领口，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竟然在拖延时间！说，毒药从哪里来的！”
“咳……那方巾帕，用剧毒浸……润过，触及伤口，自然……”卢越的双双瞳渐渐无神，可他却一直笑着。
“可恶！”诸葛亮把他放在地上，去探他的脉搏。
“曹操……挟我妻小，死士……终将无……回，与汉帝……何……异……”声音就此轻了下去，卢越抽搐了一下后，再无呼吸。
“……把他拖出去。巾帕送至军医处，我要毒药的具体成分。”诸葛亮沉默片刻后，吩咐侍卫们收拾了现场。很快，正堂里只剩他与刘备。于是他转过身去，询问地唤了一声：“主公？”
只见刘备深呼一口气后，睁开眼，平静地望着他：“阿中。”
……
没错，他一定是林中。林中一定就是诸葛孔明。
举止温雅的武士，和剑术凭身的文儒。细细想来，便是一位斌斌军师中郎将。
所以，自己竟然派了自己最重要的谋士冒着生命危险去窃取一份文件；赤壁一役自己的军师依旧是孑然一身立于长江之畔；携民渡江时自己的先生只能凭秀气的佩剑与曹军埋伏对战；而更早的，连自己得以三顾茅庐一睹卧龙真颜，都是拜卧龙自己设的局。
原来，自己与孔明的初遇不是在那温暖的午后，而是在水流湍湍的檀溪之岸。那双掩映在黑斗笠黑面巾后的眼睛，那副低沉到令人惊讶的嗓音，那副自己一直有些好奇的被“摧毁”的面容，那沉默寡言到毫无存在感的身影——原来，都是自己极其熟悉的模样。
啊，非要说的话，自己竟然真的与那时的少年重逢了。
一种突如其来的、伴随着感动与沉重的释然。
“孔明，这些年来，你这又是何必……”双眼竟有些湿润。
……
诸葛亮沉默地站在那里。片刻后，他垂眸，从衣襟里取出了一枚玉珏，递到了刘备手中。“欺瞒主公，亮死罪。”说着便要跪下去。
刘备连忙伸手扶他，却被重力拖着一同跌坐在了地上。“算上今日，孔明已两次救我。而我、却似乎一直在给孔明带来麻烦，无论是平日的军事，还是任性地甩给阿中的事情。孔明，我……”
“主公不必多言，为人臣者，能肆意施展，实乃一大幸事。况且，若没有当年主公徐州相救，便不会有今日的诸葛孔明。当年一别，亮曾立下誓言，‘今生若相遇，必结草衔环，以报将军’，此言不敢忘记片刻。是以亮能跟随主公，无论是以何种形式，亮都甘之如饴。……当然了，如若细究，现今这种局面，都是亮一念之差造成的。”
“……噗嗤。”刘备被诸葛亮一脸温柔的无奈给逗笑了。“孔明这样说，备却好奇这背后发生了些什么了。”
“呃……亮之后再为主公细讲？”诸葛亮苦笑，显然不想回忆某些“有趣”的时刻，“主公我们还是先起——嘶……”下一刻，他却捂住自己的右肩吃痛地唤出了声。
“孔明？！”“亮无事，是……之前张泰案时的伤口不小心裂了……”
“你呀，当时偏要逞能，不接受备府中的治疗。当然，这其中也有备之过。”刘备顺手从地上拿起一块锦，“先用这个抵住，备马上送你去军医那……哎？”
两人一同望向那块锦。卢越口中所说的地图，竟然画的是荆襄全貌。
“曹操这个老贼。”“……噗哈哈哈……嘶”“哈哈孔明你可别笑了，伤口裂的可要更厉害了！”
之后，当刘备想要把唤玉还给诸葛亮时，被他拒绝了。“留作纪念？莫非孔明想着我没事念叨念叨你？”“主公你——！”
而再之后，当张松真心诚意献上益州地图时，诸葛亮差点习惯性地就要拔剑，所幸刘备眼尖，一把拦住了他。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林中卧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