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录》子*

19、第 19 章

　　第十九章

　　没人知道赵老太太真正的闺名叫什么，据说是叫刘娥，可也是传说。她的出生却并不十分显赫，虽然也勉强算是个烈士遗孤，但家里却无权无势。本来是打算嫁给一个珠宝商，过着富裕而不知幸福与否的生活，可这一切，因赵恒的出现，彻底改变了。

　　当展昭站到她面前时，她含着半露不露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展先生坐吧。”记得第一次看到展昭时，这个年轻人的面庞上有几分局促，而此时，他却淡然地直视着自己，也礼貌回应了一笑。

　　展昭看着眼前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她已经六十五岁了，可看起来却并不十分老，雍容中透出几丝典雅，在她对面坐下。她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傲慢地一扫而过，而是默默地看着自己，审视了很久。

　　“我曾经也真实地相信过爱情，那是在赵恒不顾家族一致反对坚持娶我的时候。”珠玉一般的声音在静静的客厅里响起，女佣端上茶来，赵老夫人对展昭作了个请的动作，才捧起茶碗，用杯盖轻轻撩了撩茶叶子，像是闲话家常一般，淡淡地道：“但我走到今天，却是因为不再相信。”赵夫人微笑着，展昭有些惊愕，那时他还不知道，在赵夫人的波澜不惊下，却是有过一段故事。

　　那时的她虽然才大学毕业，但早懂得如何应对各式各样的追求。赵恒的手法其实不算浪漫，那时的她也并不知道他是国家主席赵光义的三公子，可她却毫无道理地动心了。在知道了赵恒的身份后，她没有像一般人以为的那样欣喜，而是冷静地提出了分手，原因很现实，其实也很充分。不过当她提出时，赵恒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赵恒遇到过太多因他的身份而围在他身边的人，却没有遇到因此而要远离他的，最初他以为这只是刘小姐欲擒故纵的手段，挽留了一番无果后，也就同意了。直到那个窈窕的佳人离开开封，回到她的故乡，准备嫁给前男友的时候，他的心猛然如同火烧一般难受，那时，才发觉自己真是爱上她了，甚至有些离不开她。

　　后面的故事很简单，不知是威逼还是利诱，赵恒将刘小姐的未婚夫从她身边赶开，同时前所未有地热衷于权势，地位很快超过了他的两个哥哥。最后他不顾家族的反对，娶了刘小姐，并发誓爱她一辈子。

　　刘小姐，也就是后来的赵夫人从来不是天真的女孩，但在那一刻，却真实地相信了赵恒，被他的爱与执着所感动，夫妻之间也恩爱了好几年。可当十年之后，两人之间仍无一男半女，赵恒渐渐很少回家了。当赵夫人知道赵恒和他的女下属有染时，心猛然凉了，不过她没有大哭大闹，只是一个人在房里呆了一整天，没人知道她是否因此掉过泪，不过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倒是不见一丝泪痕与憔悴。

　　后来她看到了那位女下属，是个姓杨的小姐，叔父杨知信是位中将。赵夫人很温柔地对她笑了，甚至偶尔还和她一起逛逛街。那位杨小姐终身未婚，听说她在赵恒死后仍然过得不错，也是因为赵夫人多加关照的缘故。

　　赵恒本还有几分心虚，如今却肆无忌惮起来。可是，当他和家里园丁李大爷的年轻孙女儿好上时，赵夫人的容忍却突然到了极限。她冷静地告诉他，她能容忍一个将门之后，却不能容忍园丁之孙。赵恒也自知理亏，于是任凭夫人处置那个算不得上是情人的女孩。

　　令人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那个姓李的女孩竟惊人地怀孕了。这令赵夫人改变了主意，将她接来家里精心照顾，等她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后，才用一大笔钱将两爷孙远远打发了。听说后来那可怜的李小姐不知得了什么病一命呜呼，不过丧葬费倒是都由赵夫人所出，葬得极为风光。不过赵夫人没能料到的是，多少年后，这段故事竟成为了赵家一个经久不衰的迷团，广为流传，当然，此乃后话。

　　而李小姐所生的小孩，正是赵祯，赵夫人将他作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抚养成人。这个秘密，据说至今也未有人说破。

　　赵恒从那时起对夫人感激不尽，收敛起性子，不再风流花丛，可惜多年不知爱惜的身体已患了极为严重的糖尿病和心脏病，多少年，一直缠绵病榻，不知不觉，赵家的大权也落到了妻子手中。

　　赵夫人想起赵恒临去前一天对自己说，今生最大的福气便是娶了自己为妻，今生爱过的人也只有她一人。赵夫人点点头，她想赵恒说的也许是真话，只是她再不会为这样的话而心醉了。于是望着赵恒，理了理他那已经过早斑白的鬓发，看着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带有几分恳求，明白他的心思，于是柔柔地道：“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祯儿的，我对他付出的感情，不会输给任何一个母亲。”

　　赵恒听了这话，放心地笑了笑，拉住夫人的手，当天下午，五十五岁的他就再也没能睁眼。

　　展昭对赵家的往事虽然略有所闻，但知道得并不详尽，所以当赵夫人和他谈及爱情时，他愣了愣，没想到赵夫人会和他说这个，也不知道这位夫人曾经真正相信过，或许还拥有过，当然也失去过。当他还在琢磨那句“但我走到今天，却是因为不再相信”时，赵夫人察觉到他的若有所思，平静地端起茶杯：“别多心，我没有否定祯儿和你的意思，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很希望看到你们之间能有个好结果。”

　　展昭抬起眼，没有道谢的意思，而是望着赵夫人：“不知道怎样才叫夫人口中的好结果。”

　　赵老太太的眼角有些皱纹，听到这个问题后将视线从沉浮不定的茶叶尖移向了展昭，眼边的细纹动了动，唇角勾起一丝笑。太长时间身居高位，赵老夫人几乎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希望就是别人奋斗目标的模式，不过这并不代表她不能容忍与她逆向思维的人，反而可能更欣赏一些。于是她也不着急勾画蓝图：“展先生认为呢？”

　　展昭想了想，一时间，他脑中没有回忆着和赵祯走过的种种，也没有畅想计划着将来，没什么特别复杂的规划，只是轻轻道：“我没有什么目标，只知道一直这么走下去，如果可以的话。”说完又似想到什么，抬起头，静静地补了一句：“当然，如果不可以，我也会尽力让它变为可以。”

　　“听展先生的口气，似乎是在怪我唐突了令兄的事。”赵老太太放下茶杯，望着展昭，心里却在想这年轻人还不算简单，就连自己竟也不知不觉地跟着他的思路在走了。

　　“不敢。”嘴上虽这么说，可实际上展昭并不避讳，他想起此次的来意，于是顿了顿：“不过我希望赵夫人今后如果有什么动作，可否不要再涉及我的家人。”

　　赵夫人一生所遇风浪无数，听到展昭的话，固然有些吃惊，这年轻人的胆量有些超出了自己的估计。她依旧端坐着，甚至连眉头也没有蹙一下，嘴角还含着笑。不过熟悉她的人却知道，当年她以雷霆之势扳倒当时在全中国声望颇高的总理寇准，也是含着这样类似的微笑。寇准因病去世时，宣德门前游行的学生现在都已年过四十，展昭那时还在上幼儿园，回家时学着幼儿园老师的话“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死了。”这大概是他无意识之中评价赵老夫人政绩的第一句话。之后，大宋有史以来第一次向学生开了枪，那段往事，成了今日大宋忌讳的一个话题。

　　展昭虽然不熟悉赵老夫人，但他却熟悉赵祯，对于那抹笑容，他也有些熟悉，凝视着赵夫人，目光既不逼人却也有几分绝决：“他们在我、也在赵祯的心目中举足轻重，但实际对赵家，却是无足轻重。我想这才是让夫人做出如此选择的缘由吧。”

　　赵夫人没有点头，但她也没有摇头，只是饶有兴味地盯着展昭，听他那沉静的声音继续响着：“但这样的人不止他们，还有一个。”

　　“哦？展先生有什么好人选？”赵夫人翘了翘唇角。

　　“我。”展昭望着赵老夫人。

　　赵夫人怔了怔，随即收敛了笑容：“我不认为展先生对赵家是无足轻重的人，而且，有你在，祯儿做事反而会处处顾虑。”

　　“我不会让他需要顾虑到我。当然，如果我做不到，那不也正是夫人所希望的吗？”

　　展昭的话让赵老夫人颇吃了一惊，原本以为已经从资料上了解了这个年轻人，能干、稳重、可惜过于正直，如今看来，应该还给他添一条大胆。

　　“不管你做到与否，都会是我所希望的。”赵夫人笑着说。其实她并没有说谎，如果展昭做到了，就意味着赵祯多了条左膀右臂，羽翼更加丰满，自己也能够安度晚年。如果他没做到，那么赵祯将不会大刀阔斧，而自己也还能稳掌大权，直到能真正平稳过度为止。赵夫人觉得有些疲惫，她望子成龙却又战战兢兢的心思，始终不能真正为儿子所理解，而眼前的展昭似乎也不理解。展昭的眼神很深，但却很纯，仿佛清澈的深潭，让人觉得舒服，于是她看着展昭，像聊天一般缓缓道：“我并不想和祯儿做对，其实我也理解他，我同样不喜欢狡猾的政客，但真正能做到高位的，却多是这些人，要稳固，必须先驾驭好他们。这次突如其来的硬手段，让我觉得祯儿虽然手腕挺大，但还是太天真了。”赵夫人喝了口茶，似想起了什么，含笑望了展昭一眼，又抿了一小口茶：“今天看到你，我突然觉得，在这点上，他也许受了你的影响。”

　　展昭微微有些窘，低下头，赵夫人越发笑了起来：“不过展先生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

　　“谢谢。”展昭轻声道。他隐隐觉察出赵夫人对赵祯的期望颇高，但却也想赵祯按照她的设想一步步走的心思。

　　赵老太太心道这还算是个识体的人，于是点了点头：“不过我听祯儿说你是最讨厌做官的，怎么这会儿又不讨厌了吗？”

　　“依旧谈不上喜欢的。”展昭笑了笑，见赵夫人看着自己，抬起眼：“不过比起官场，我更不能置身事外。”他的声音很静，也很干脆，就像泉水撞到石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