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辗转求生 ...
-
夜风渐起,我被其他伙伴推醒,众人都觉得冷得受不了,于是挤在一起取暖,瞎子那张嘴又开始纵谈天下大势,众人各自拥护自己的相中的党派,吵得喋喋不休。这个说殷昭乃是中流砥柱,国之肱骨,那个说他功高盖主阴谋篡位,又说司徒逆年轻英勇,国内第一名将,于是又有人反驳此人狼子野心,谋害君王。
我被吵得耳朵疼,出言讥讽:“一群臭要饭的,懂个屁的政治,你们有时间聊他们,不如想想怎么填饱肚子。”
“臭要饭的怎么了?你不臭啊?”“要饭的就不能唠嗑啦,嘴长在自己身上,俺们爱说啥说啥。”“商朝的尹伊还是奴隶呢,人家照样当丞相。”“死花脸,嘴巴这么毒,下了地狱要拔舌头的。”“小小年纪,如此刻薄,死了坟头上不长草。”
于是这些人吵得更欢了。庆幸的是不再聊那两个王八蛋了。瞎子即兴来了一段评书,结尾叹气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场战争下来,几万百姓流离失所。我在战前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家里还有老娘和女儿。现在眼睛瞎了,闺女和老娘大概也死了。”
其他几个人也纷纷叹气,他们并不是天生的乞丐,而是因为战争才流落至此。最后有人说:“说起来,丞相和大将军都是天神似的英勇人物,可要说做国王,还是咱们那个倒霉的小君主靠谱些,至少他在位的时候,咱们不用饿肚子。”
我的一颗心立刻活跃起来,活了近二十年,第一次听到这么真情实意的夸赞,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众人有的附和,有的反驳说小国王性格柔弱,守不住江山,如此吵闹了一阵,又渐渐睡着了。
那个肉山似的胖子很快成为小镇上的焦点,众人对他的印象就是:彪悍、寡言、吃货。乞丐们的势力范围遭到洗牌,这个胖子占据了最富裕的一条街道。
我这些伙伴们曾经想过要拉这个胖子入伙,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靠山。不过这人似乎听不懂人话,我和他说了许多讨好的话,他低垂着头看手掌,并不回答。我以为这算是答应了,于是召集伙伴坐在他旁边说话聊天,不过到了吃饭的时候,此人一口气将两桶剩饭全部倒进肚子里,几个人不忿去争辩,被他一巴掌打翻在地,牙齿掉落了三颗。此后我们再也没有招惹他。
几场秋雨之后,街上的乞丐越来越少了,起初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我见有几个伙伴收拾着破烂的棉被,打算远行,觉得十分诧异。
“这里的冬天过不得!”老乞丐语重心长地说。这个小镇位于陈留国的最北方,再往北就是无边无际的戈壁。冬天到来时,天气极端寒冷,人类根本不能忍受。在这里居住的即使最穷的居民,家中的房屋也是双层的,中间塞了大量的稻草枝叶用来隔温。而柴房里的柴禾则十分充足,保证了整个冬天的取暖需要。
在冬天,这里的人几乎不出门,因为即使穿得再厚,在户外待半个时辰也成冰柱子了。所以这里更不会有乞丐的生存之地。
每天都有大量的乞丐和没钱取暖的穷人背着行李离开,就像候鸟一样,等来年缓和一点再回来。
我却不能离开,我既不能进入司徒逆的地域,也不愿意踏入殷昭的势力范围。但是很明显,留在这里只能被冻死。
十月底一场冻雨,我一个人在破庙里睡了一觉,第二天肢体麻木得几乎不能动弹,到街上乞讨时,已经没有其他人和我抢东西了,但是桶里的剩饭也结成了硬块,用砖头砸开了才能吃。一群官兵抬着门板吵吵嚷嚷地跑过去,上面是一个被蒙着头的乞丐,裸|露出的胳膊呈现淡蓝色。
这是今年冬天第一个被冻死的人。
那时我才警醒,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到一些家境殷实的院落门口,请求收留我做短工,那些人见我可怜,又手脚齐全,自然同意,可是家中的女眷一见到我的相貌,立刻尖叫着撵我走,严重得甚至晕过去。
这样走了一整天,终于有一户看起来有些寒酸的人家肯要我,本来那个肥胖的妇女十分厌恶我的容貌,但是一听说我不要工钱,一天只吃一顿饭,立刻点头同意了。
于是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洗衣、做饭、打扫院落、帮男主人刨木头、打家具——此人是个木匠。虽然吃住条件很差,但是总不至于冻死饿死。这家没有小孩,男人是农户出身,有了积蓄后在城里做工,女人出身大概不是很好,听街上其他妇人讲是外地逃难的小妾之类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某个不知名的小镇里,给某个普通人家做佣人和帮工。这种天差地别的感受简直像做梦一样。两年前,我还会因为别人一句不恭敬的话而大发雷霆,会因为没人关心我吃饭而耿耿于怀,现在则每天要忍受女主人的挑剔和训斥,即使每天只有一个馒头一碗热汤已经感激不尽。
一天凌晨,我从睡梦中依稀听到了军马喧哗的声音,正在惊疑不定,猛然惊醒,却原来是门外砰砰砰的敲门声。
我从柴草中坐起来,急急忙忙地去开门,女人披着棉袄,站在柴房门口,看了我一眼,高声说:“这都什么时辰了,少爷,你是要等着我给你做饭吗?”
我僵硬地笑了一下:“阿婶,我昨晚上熬夜将这些柴禾捆成堆,半夜才睡下。”
女人看着柴房里整整齐齐的柴堆,哼了一声:“去做饭吧,柴禾省点用,统共就这么点柴全都让你败光了。”
我从怀里掏出手套戴上,抱了一捆柴往厨房里走,女人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一直跟着我到厨房。然后盯着我的手套问:“你手套从哪里拿的?”
我知道她怀疑是我偷的,她总怀疑我偷她的东西,这个女人真是莫名其妙,有一次她的绣鞋被风吹丢,都怀疑是我拿的,将柴房里的床褥搜查一遍才甘心,简直是妄想症,我一个大男人偷她的绣鞋干什么!
我将手套摘下来递给她,解释道:“昨天阿叔见我手上有冻疮,就从箱子里翻找出这个给我戴了。”
女人接过手套,将里子翻出来,露出白白的棉絮,细眉粗蹙起来,嘴上说道:“这手套旧了,阿婶再给你拿一双新的。”
拿走之后自然是没有回来,我往灶膛里填了一把柴禾,将手笼在火苗上取暖,心想,这个女人倒是个会过日子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一边用筷子用筷子搅着热汤,一边用馒头蘸着汤水,慢条斯理地咀嚼。
男人和女人在走廊下的桌子前吃饭,正吃到一半,男人忽然对我说:“吃过饭把缸里的水全放出去,明天霜冻,别把缸冻裂了。”
我答应了一声,男人又疑惑地说:“怎么不戴上手套,手指冻成那样吃饭多不利索。”
我犹豫着看了女人一眼,没有说话。男人心中了然,有些不快地对女人说:“你也太精细了,我送出去的手套你都给要回来,叫我脸往哪搁?一双手套统共值几文钱……”
话没说完,女人忽然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撂:“你当我是为了谁?你要是能挣个金山银山回来,凭你扔出去啥我也不可惜。上好的棉花里子,我还没沾过手,你就给送出去了,你可真是大方,这个家我不管了,由着你败!”女人将钥匙往桌子上一拍,摔摔打打地
女人进了屋子之后,咿咿呜呜地哭泣,男人也急忙走进去,过了一会儿两人又开始大声吵架。
我将碗中的热汤喝完,这是我一天的工钱了。我弯腰将裤管扎紧,这样冷风就不容易吹进来了,然后推开大门走出去。悠闲地在街上散步。
今日幸好是个晴天,阳光灿烂地洒向地面,但是因为风的缘故,连阳光都是冷的。
我沿着前面的街道走,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他们是否要短工,自然是无一例外地拒绝。这条街道很长,末端是最繁华的富人区。我心想,要是走完这条街道,还是找不到雇主,那就回到破庙里好了。
这个时候我忽然发现其实我并不那么想活。之前那么努力挣扎着活下去,是因为始终坚信自己不会一直这么倒霉。但是现在我终于明白,我的人生是从高处跌落的轨迹,前方除了绝望,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