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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的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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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隆三十六年,冬。
这年的冬天好似比往年更凛冽了些,寒风呼啸,却不见半丝雪片。当然,这丝毫不妨碍我那父皇携美同游的兴致,毛都没有的御花园里,经常能听见几句关于天地不仁、万物寂灭的娇俏感叹。
我本是个好动的,但每每瞅着那些个比我大不了两岁的娘娘端着架子,慈祥地教导我孝悌之道,就委实觉得蛋疼,干脆老老实实窝在我的青梧殿里,闭门谢客,眼不见为净。
如此过了半月,我倒越发懒散起来。偶然记起傅雪晨那半残的香囊,才发现,竟是有个把月未见着他了。
难道……如此没脸没皮之人,也晓得男女之防,懂得避嫌了?
我顿觉脸颊一热,忽又想起及笄时,他送的那堆东西中极隐蔽地藏着的一本春宫图……那货根本就没把我当女人看!
所以,三皇弟冒冒失失闯进来时,我正比划着准备给那个香囊来个肢解。
“皇姐,出事了!”
历朝历代派系争斗皆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善加利用反倒可成制衡之势。但当带血的军报突破重重阻挠,上达天听之时,我那一向温吞的父皇终于意识到,他错得有多离谱。
百万军饷不翼而飞,北境大雪,数万戍边将士无以温饱,冻死冻伤者不知凡几。乌图蠢蠢欲动,不过几股乌合之众,竟使大成的虎狼之师惨败而归,死伤不计其数。
父皇震怒,严令彻查。
而朝堂之上,多方势力盘根错节,官官相护,个个端着副义愤填膺的嘴脸,终于将大成皇室的尊严狠狠踩在脚下。
天下需要一个交代,势必有一些人,要成为这羸弱皇权的祭品。
段鸿,便是其中之一,而这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却是傅雪晨的……知己好友……
我在宫外找到傅雪晨的时候,已是傍晚。
寒风阵阵,青阳湖畔也少有行人。他独自一人倚坐在枯树下,双眸紧闭,冻得青白的脸上,暗红的掌印赫然刺目。
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寻了片枯草坐下,平日里自诩灵活的脑袋里,此刻只余空白一片。不知为何,这样的傅雪晨,陌生得让我有些畏惧。
夕阳渐落,微红的晚霞也在这冬日里透出了些许淡漠,直到最后一丝光线被夜色吞没,就像俯视六合的神者闭上了眼睛……天道无情,在这冬夜里,倒是漫天繁星点点,似是要为这冷厉的人间渲染上几分暖意。
我抱着早已发麻的腿,仰着脑袋数星星,偶一低头,正对上那双深如子夜的眸子,半点光彩也无,冷得像冻结的寒冰。
“凤华,他死了……腰斩……”他低声喃喃,目光却是没有焦距地不知飘在哪里,“他托人带给我一本账册,可我爹不让我上呈,他说,没用的。凤华,你说,怎么就没用了呢?段鸿拿命换来的证据,怎么就没用!白纸黑字,怎么就没用了呢……”
我把脸埋在手臂上,听着他无措的低语,心狠狠揪起。
这个生在繁华里的少年,终于被狠狠抛在现实的尘埃里,信仰崩塌,只能在黑暗里茫然摸索,等待着凤凰涅槃般的重生。
“你……要为他报仇吗?”我终是颤抖着问出了这句话,然后看到他眼中逐渐燃起的光华。
我闭了闭眼,望向冷凝的湖面,手中揪着的枯草锋利,割破了掌心,刺痛感延伸上来,最终疼在了心里。
“你知道你要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吗?”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但我知道他看懂了。
傅雪晨,这条路上,没有原则,没有情理,无数人狞笑着要把你拖入深渊;你要学会权谋,学会曲意逢迎,学会冷血无情;你会陷得越来越深,无法脱身……
“凤华,信我。”他定定地望着我,“这朝堂上下,有多少人敢怒不敢言,有多少人被压在权势之下无法施展才华,有多少人空有抱负却入不得庙堂……凤华,我不想看到这大好河山就葬送在一堆渣滓手里。”
我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转身走向马车,始终没有再看他。
他的抱负,我懂。
可我在心疼我那个如雪后清晨般的少年,是死在今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