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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人泪 ...

  •   掌灯时分,竟下起了雨,如丝如缕,千头万绪地扯下来,天地之间恍若织起了一张细密的网,若大的栖霞山庄,便都笼罩在这烟雨中了。
      山庄西头的拢翠阁内,帘幕低垂,博山炉里新续了迦南香,柔靡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一个女子伫立于镜前,正借着案头的灯火,卸去头上的钗环。铜镜中映出的这张脸,宛若罩上了一层烟雾,竟是世间少有的清雅寒淡。摘下发间的珠玉之后,那女子手托脸腮,在镜前凝立片刻,正待转身离去,却无意中见瞥见镜中的什么,面上忽地一愕,素手颤抖着,不由自主地抚向自己的右脸。
      在那里,靠近耳际的肌肤上,有几点暗影。在这雨夜中,暗淡的灯光下,如不细看,竟是若有若无的。
      呆立有顷,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吩咐婢女取了块白绢,蘸着清水,细细拂拭,但那鬓边的几点,却并未如其所愿地隐去,反而愈益分明起来,旁人看去,竟是胭脂般深艳的几点孤红。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么?”女子喃喃道,声音轻颤,充满了凄楚。
      “什么来了,碧痕,难道你知道是我回来了吗?”女子语音未落,一个青年男子清朗的声音便随之响起。
      “我吩咐过小战,切勿走漏口风,到时好给你一个惊喜,这小厮,恁地不守信用,却不怕我拆他的骨头,揭他的皮?”男子推门而入,襟袖间犹带有雨意,显是刚从外边进来。嘴上发着狠,眉宇之间却是掩藏不住的笑意。
      那唤做碧痕的女子背对着他,并未回头。但眉睫之间的凄苦却似被冲淡了许多,嗔道:
      “小战怎敢泄漏你的行藏,就算是偶有疏失,难道你这堂堂的少庄主,竟要和一个孩子治气。”却原来,进来的这个人就是栖霞山庄的少庄主——慕容楚。
      慕容楚受了抢白,但笑不语,却疾走了两步,来到女子身边,站了一会儿,俯下身去轻抚自她肩头披泻下来的长发,然后,鼻翼翕动,深沉而有绵长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时,似已心神俱醉。
      “等我们成亲以后,我再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半步。”如发下盟誓般,慕容楚在她的耳边轻喟。
      碧痕闻言,颊上蓦地爬上了一抹红晕,心头一热,鼻子却是一酸,靠在慕容楚胸怀的娇躯也随之一颤。慕容楚觉出情状有异,扳过她的身子,但见她星眸半阖,半张脸隐没在乌鸦鸦的头发后面,眼睑上犹有泪痕。
      “傻丫头,竟是高兴得哭了吗,原来你这般急切地想要嫁我,早知如此,我见到你的第一天就向江大侠求亲了。”他伸出手去,笑谑着,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
      要在往日,碧凝必会含笑出言相讥,笑他自负,此刻她却并不出声,本来隐忍的泪水,却如冲破堤防似的涌了出来——关心和爱令人软弱。慕容楚一见,慌了手脚,也顾不得再开玩笑了,忙从怀中掏出一条帕子,将她的头发拢到耳后,便欲为她拭泪。然而,他的手举到了半空,却忽地停住了。
      这是分别两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正面看她的脸。
      这还是那张他第一次看到就已情根深种的脸,也是那看了无数次也不曾厌倦的脸。
      在黯淡的灯光之下,那眉目还如以往一般的清丽,肌肤几欲透明,吹弹可破。也正因为如此,她右鬓的几点红,才显得格外刺目。
      那几点红痕甚是妖异,在他的这个角度看去,正如深闺泣血,点点滴滴,似欲冲破脸上的皮肤,直坠入地。
      那是——离人泪。
      慕容楚的手就保持那个奇怪的姿势,呆立当场。
      能令名动江湖的慕容少侠如此错愕,离人泪当然并不是谁的眼泪,那是一种久已绝迹的天下奇毒。身中此毒者别处并无异状,但脸颊上会出现点点桃花般的艳迹。它也并不像别种霸道的毒药一样见血封喉,如不马上救治,就会当场毙命。离人泪的发作期有七天之久,在这七天里,中毒的人亦不会感到丝毫的不适,但是,七天一到,她就会经脉尽断,骨化肌消而死。死后,如风流云散,连一点尸骸都不会留下,就如,这个人根本就不曾在世上存在过。
      魔鬼尚存一念之仁,然,离人泪是必杀之毒,——它根本无药可解。正因为如此,二十年前,慈远寺的昙靖大师在雪山之巅见到提炼这种毒药的月孤草,便将其悉数毁去,免得以后贻害人间,月孤草一除,离人泪便也随之销声匿迹了。
      这似乎只是一种传说中存在的毒,中毒后的反映,慕容楚也只是听父辈在言谈中偶然提起。但是今天,它却出现在他未婚妻江碧痕的脸上。难道月孤草尚有余孽留在人间,离人泪又被重新炮制。
      然,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令得一个人对如此纯真的女子下这样的杀手。
      慕容楚原想将这件事敷衍过去,稍后再从长计议,免得未婚妻受到惊吓,但是看到江碧痕脸上的神情,顿时心下了然,——碧痕原是明了自己脸上的异状的,可是,知道混不如蒙在鼓里,七天以后,就是他们二人的大喜之日。难道,结缡之日,就是这可怜的女子断魂之时。
      慕容楚不敢再做深思,他的手落在碧痕的脸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宁定。
      “不要胡乱猜想了,呆会儿,我差小可请百草堂的大夫过来看看。”
      江碧痕静默片刻,摇了摇头。
      “不必了,这是离人泪的毒,寻常医者怎么解得了。更何况——”她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道,“它根本无人可解。”
      “世间万物,皆蕴相生相克之道,哪有一种物事是独步天下,无法克制的呢,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况且,我们谁都没有亲见离人泪,又怎能贸然断定这就是离人泪之毒,许是受了风,出了风疹,也未可知。”慕容楚心下犹疑,嘴上却不得不出言慰抚。
      “你或许不清楚,我却是知道的。”江碧痕一声长叹,打断了慕容楚的话头。
      慕容楚听她话语如此斩截,不由一愣。却见碧痕泪盈于睫,神情之凄苦,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心底一恸,不禁合拢双臂抱住她。
      “因为……,这毒……是我母亲下的……。”这几个字从江碧凝的嘴里吐出,字字都似泣血一般。
      慕容楚闻言大惊,他早听说,江碧痕的母亲唐婉儿出身蜀中唐门,是唐门中少有的集解毒、制毒、使毒三种绝技于一身的高手。但是,唐婉儿在女儿未出襁褓时就已故去,是后,江大侠也一直未曾续弦,这些年,碧痕原是与她父亲相依为命的。既然唐婉儿已死,又如何在碧凝身上下毒?倘使她尚在人间,身为人母,又如何忍心致自己的亲生骨肉于死地?
      不待慕容楚发问,江碧痕又道:
      “这毒,在我甫一出生,便已经深植于血脉之中。不错,那下毒的人,正是我的母亲。”
      “而这一切,皆因她恨我的父亲。她恨与他有关的所有的一切。”她语声破碎,顿了一顿,“——这其中,也包括我。”仿佛看出了慕容楚的疑惑,江碧痕道。
      听了这话,慕容楚心头的疑云反而更加浓重。他曾听家里的长辈提起,碧凝的父亲江慕云,自少年时起,便一直是朋辈中少有的俊逸人才,武功自不必说,人品亦光风霁月,丝毫无可给人指摘之处,以慕容楚本人对江慕云的了解,他未来的岳父,绝对是当得起这样的评价的。这样一个人,何以竟被妻子憎恨至斯,而且,这恨意还殃及他们的女儿碧痕。
      “我的母亲,在嫁与父亲之前,是有一个芳心暗许的情人的。”碧凝叹了口气,从花梨木的椅子上站起,走到窗边,幽幽道。。
      “但是后来,不知何故,他却死在我父亲的剑下。听说母亲本来想杀了父亲为那男子报仇,却被族中耆老制止,且逼她嫁到江家来,因为,他们二人原本有婚约在身。母亲当然不肯,但是以唐门的威望,是绝不会允许族中的女子背信弃盟的,更何况,她心仪的男子,永远不会得到族人的承认。”碧痕手扶窗棂,幽幽道。
      窗外的雨似乎大了起来,打在屋脊上,噼啪做响,间或有一、两声闷雷滚过头顶。
      “但是最终,她还是嫁给了父亲,——我想,也许是存着报复之心的。”江碧凝语声很低,夹杂在雷声和雨声中,几不可闻。
      原来如此,以江慕云的武功,正面交锋,唐婉儿是没有多少胜算的——蜀中唐门并非以武功独步天下。但是,倘若嫁与江慕云,朝夕相处,凭唐婉儿制毒、使毒的手段,若真要算计起来,那才是避无可避的。
      “他们婚后初时到也平静,父亲对母亲极好,他试图用自己的温存化解母亲心中的仇恨,母亲大概也是有所感的吧,因为她一直也没有什么行动。”江碧痕的语调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淡淡的,好像在述说别人的故事。
      “直到你出生之后?”慕容楚插道。
      “不错,生下我之后,不到三天,她便杀死了自己,——用她亲手秘制的毒药。临终前,还在我的体内种上了离人泪。”以己身为媒介,让仇人也饱偿伤心断肠之苦,这女子复仇的手段,真是忒也别致。但是,碧痕何其无辜,反倒要受这池鱼之殃,天下竟有这样的母亲。慕容楚不由得愤愤地想。
      “母亲死后,父亲本已神魂俱失,不日,又发现我脸上的异状,惊痛之下,人到清醒了许多,抱着我连夜纵辔前往唐门求救。”
      “是了,唐门的毒,别人又怎得解。”慕容楚缓缓道。
      “唐门的长老只一眼便认定这是离人泪之毒,只是离人泪甚是霸道,他们研究了许多年,并没有找到解毒的办法,而且,自月孤草被毁之后,制药的方子也渐渐失传了,饶是唐门的药房中,也没有半点存货,他们想不到的是,我母亲身边竟然携有,而且,把它用在我的身上。”
      慕容楚闻言,心头灵光一现,便道。
      “离人泪七日断肠,你幼年中毒,可是到现在还是好好的,这岂不是说,已经有人制出了解药。”
      “不,离人泪无药可解,这个预言到现在仍无人能破。”碧痕摇摇头,道。
      “我父亲不肯接受命运强加的诅咒,带着我,星夜驰赴他的多年之友,雪山神医薛枫那里,请求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我的性命。”
      “雪山神医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如果他肯施以援手,也未必没有一丝转机。”慕容楚道。
      “的确,此刻我能够在这里和你讲话,便是托了薛神医之福。”碧凝道。
      “听我父亲说,薛神医冥思三日,想了种种办法,连原本乌黑的头发都白了大半,最后取了西园的断肠草,极小心的称量之后,研碎成泥,和以雪山玄冰化就之水,给我服下。”
      碧凝话音刚落,慕容楚诧道。“断肠草也是巨毒,这又如何使得。”
      碧凝点了点头,道:“雪山神医想出的法子,就是以毒攻毒。月孤草性寒,断肠草却是主热,两股势力相争相抗,彼此压制,便都不能发作,如此,我便捡了一条命。但是,离人泪的毒,事实上还隐伏在体内,是以十六岁以前,我每个月都要服用断肠草。倘若过了十六岁生日身体依旧无恙,便可当即停用。从此,却是终身不能再碰断肠草这种东西了,以免离人泪之毒再次发作。如今,我十六岁的生日过去已有三年,身体此前都无异状,原以为终身无虞,却不料……”碧凝的声音渐低。
      慕容楚沉思片刻,道:“既然薛神医当年能想出法子,现在我们仍去求他,他也定是有法子治的。”
      碧凝摇了摇头,“我父亲带我离开雪山之前,薛神医就嘱咐过,如离人泪毒性再起,便只得听天由命了,他亦无可奈何。”
      “不,碧凝,那是十六年前,依薛神医的脾性,他怎会对如此疑难杂证束手,说不定这些年,他已经炼出了解药,也未可知。”慕容楚急道。
      “即便炼出了解药,也是没有办法的了,雪山离此地多远,你不是不知。更何况,据雪山童子飞鹰传书,薛神医他……他在上个月末……就已经过身了。”
      慕容楚闻言,不由得呆立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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