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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陆场 再无白头 ...

  •   再提起那一夜诸多变故,已是约莫十日后。景泰六年的夏日来得比素日早些,气息窒闷。日光澹澹透过几重芭蕉叶垂落在水洗清净的卵石径上,被焦热灼的枯败的落花被不知是谁的鞋底碾过,残留下狼狈花汁。

      匆匆穿花而过的小厮不曾察觉,脚底打滑便向前冲去,他犹未站定步子,手中小心持着的一封拜帖便轻巧飘落,眼看便要掉进花汁斑驳处,幸好有人眼疾手快,已经上前接住了拜帖,待他站稳,便轻轻递过拜帖,淡声嘱咐:“……留心脚下。”

      小厮抬头,脸上原本带着谄媚笑意想好好谢上一谢,看清了人便肃了神情,垂眸道:“多谢阿卓哥。”

      面前的男子是四年前自蜀中被解雨臣挑入行的贴身伙计阿卓,阿卓轻轻看了他一眼,似是无意般问起:“这是……怎么了?”

      “嗨,原本乐坊递了帖子过来请当家光临试音宴,这不赶着去么。”小厮闻言,便苦着脸道来,

      “当家一向喜欢这些音韵丝竹的,谁想的及当家好大的脾气,连看也不看便赶了我出来,这还劳阿卓哥您掂量着怎么辞了乐坊那边才是。”

      “是么?”阿卓微微一笑,伸手接过小厮手中的拜帖,借着日光粗粗翻看,眼底已然带了莫测的情绪:“拜帖我便留着吧,当家近日事务繁忙,这样的场合略缓解些心神也是好的。你且去吧。”

      如何能不烦忧?天气一日比一日酷热,更何况千里之外的塞外朔漠,留给他从容起程的时间已经不多,对着手中图纸却仍是有几多关键之处难解。如今摆在眼前的路统共只有两条,只是无论走哪一条,都是九死一生的豪赌呵。

      阿卓步子停在一间房门虚掩的厢房前,抬手本是想叩门,那门却虚掩着,轻轻一触便开了,大片日光漏进昏暗着的厢房里,榻上兀自斜倚着的男子微蹙着眉,似是因他搅醒了自己好梦而不悦,隔着黑纱的视线落在他面上的一刹却勾起一抹略显讥讽的笑:“是你。”

      阿卓下意识后退一步,他微微眯起眼,语气带着微不可觉的危险:“是么?”

      “解当家解雨臣的心腹手下,素日缄默,行事敏捷,诨名阿卓。可不是你么?”黑瞎子直起身来,唇角带着淡漠的弧度徐徐说道。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不过你还是你。别人之所以想不到,只因他们见过的怪事不够多,不会想到一个人可以变成另一个人罢了。”他轻轻地续上方才的话,微侧的下颔有落拓的线条,显出与他语气不符的冷硬。

      阿卓没有做声,只是挥了挥手中的拜帖,轻声道:“五月十二试音宴,想来黑爷也有兴致。”

      黑瞎子闻言笑了笑,只是从容得将双手抵在下颔,视线似是停留在他脸上:“你不觉得这是你不该介入的么?”

      “我们各取所需罢了,黑爷。”阿卓凝神看着他,沈声道。“黑爷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试音宴是唯一一个机会。”

      黑瞎子漠然勾了勾嘴角,手指轻轻敲打着脸颊,露出些许玩味的神色来:“我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

      “若为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黑爷究竟是不是忠心,你我有目共睹。”阿卓从容答道。“更何况……如果黑爷自己能办到,也不必费心我来揣度、他人筹谋,不是么?”

      黑瞎子沉默半晌,唇际划开一丝冰冷的弧度,在光影明灭间显出残酷的意味。似是沉思,过了许久才听他缓缓笑出声来:“一别经年,你的确长进了不少。”说着站起身来,贴近阿卓身侧,露出似笑非笑的意味:“包括……你的结巴。”

      阿卓脸色微瞬,却仍是淡淡睨他一眼,将手中拜帖收回到掌心,挡开他欲取过的手,冷笑道:“你做什么?解当家到不到试音宴只怕你说了不算罢。”

      黑瞎子手势一滞,便顺势抬起阿卓下颔,不无调侃的点了点头:“不错,不错,这样的事自然要你阿卓说了算才是。”

      阿卓微微一笑,眼底却是说不出的漠然。只是甩开他冰凉的指尖,不无惘然地注视着他:“……若论起来,你大不如从前了——那还是你吗?”

      “是我么?”黑瞎子自嘲得笑了笑,折身坐回到桌前,似是打量着面前的一套青瓷茶具,戏谑着说:“那很重要么……说到底,你还太年轻啊——老痒。”

      他似乎是念出了这个名字,却并未顺着风递入转身离开的男子耳里,只是默默得在闭塞的空间低回一番,不无讥嘲得追问他自己。

      我做不到么?……不,假如说,我只是想他不要再相信我呢?
      只是无论走得多远,我们终究要回到同样的重点,关乎自己,关乎利益。
      信任这种东西,只不过会令人更伤痛而已。

      西室书房内。

      解雨臣轻轻将冰凉的玉轮贴上皮肤,以纾解炙热日光引起的烦躁。玉质凉而硬得滚过微热的皮肤,他目光只是静静地落在面前铺开的图纸上,隔着一层手套的布料,指尖的触觉并不灵敏,下意识对夹层的怀疑令他愈加觉得两难。

      叩门声撞破了适才维持的平静,他蹙着眉头扬声道:“是谁?”

      “当家的,是我。”阿卓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听不出情绪。解雨臣微微叹了口气,抬指叩了叩桌面,示意他进来说话。

      推门而入的阿卓手中依旧握着那份适才被他推却的乐坊试音宴拜帖,触目殷红。解雨臣眉心微微一蹙,已然带了恼怒的神色,只是那恼怒只是一瞬,很快他如是想到了什么,神情愈加冷寂下来,只是淡淡的笑了声:“怎么了。”

      “五月十二乐坊试音宴,这是拜帖。”阿卓恍若未闻他情绪的变化,只是垂着脸将拜帖放到一旁,恭声说。

      解雨臣微微阖上眼,语气已经染上了绮丽的笑意,冷生生的:“你不晓得我已经吩咐别人推却了么?”

      “是。但是当家近日忙于琐事,想必也甚是繁琐。还请借此纾解心神罢。”阿卓轻声道。

      解雨臣勾了勾唇角,似乎是十分感动的样子:“是么……可是——解家虽是乐坊常客,可惜上一次解家大失颜面,我却也不想丢这个脸。”

      阿卓似乎是笑了起来,他微微侧过头去淡然道:“那么当家的意思是……?”

      “听闻黑瞎子很喜欢与府中的乐师来往。”解雨臣一径笑得轻快,他微垂着眼,任由指尖轻轻滑过掌心的疤痕,结痂后的伤口不需那么多纱布,只是针线缝补创口的痕迹依然狰狞。

      “便让他去替我走过场罢,也不算拂了乐坊人的面子。”

      他手中的玉轮磕在桌面上,音色沉沉。他幽暗的眸子深深得在阿卓眉间看似无状的起伏上掠过,唇边扬起一缕生硬的笑意。

      他知道那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但他习惯了。解不开的难题任由他人去解,他说过,他不在意过程,从来都不。

      ——背叛、欺骗、利用。它们究竟算是什么呢?它们只不过是为利益服务罢了,谁都明白,谁又没有对所求之物的渴望呢?
      人之常情,亦是人之卑微,他早已安之若素。

      解雨臣从没有想到过,他与黑瞎子是如此相似的人,以至于他们都如斯自信自己能到达所希求的那个终点,只是谁也没想到过,对方之于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

      五月十二,难得初夏日光脉脉。
      乐坊女子多寒微,左不过是仗着比寻常欢场女子多一点才艺傍身,才得以在这试音宴上谋求一点赎身指望。素来挑准了下家的女子多将姓名写在障面团扇上传给合眼缘的男子,若是有缘,自然一拍即合,或是赎了身到府中做个乐师,或是做了豪门宠妾,终究比在乐坊内蹉跎年华好上许多。

      一如往昔,面容妍丽的女子小心翼翼将自己满心的希冀与索求化作指尖或是唇边音律的婉转。无限妩媚眼波掩去心底恐惧与迷茫,满眼看尽的从不是郎才女貌,不过是纸醉金迷。

      数年一别,彼时瓦剌铁骑直逼京城的慌乱早已不见了踪迹,唯余下貌似歌舞升平的繁华。黑瞎子便在这样一重似曾相识的陌生中沿着楼梯拾级而上,身后跟着伺候的伙计一壁碎碎道:“小九爷可是有两年不曾来过了试音宴了,如今……”

      为来客设下的厢房燃着暧昧香气,映着垂落珠光饱满的珠帘,愈显出香艳意味。正中黄花梨木椅旁的花牌上誊写着几行簪花小字,曰:不为伤春,爱把眉峰锁。

      他见了,似是有一瞬的出神。旋即便难得清淡的笑了笑,退回到一旁摆着的一行酸枣枝硬木凳子边坐下,并不在主座上落座。

      伙计见状,不由得咋了咋舌,上前劝道:“黑爷,今日您是代小九爷行事,还请上座罢。”

      他闻言勾着唇不置可否,只是扬手,便见一点娇丽粉色自他指下飞出,落在主座上。伙计凑上前去,正是一枚西府海棠花枝,被制成干花永葆艳色。

      解雨臣独爱海棠在京中倒不是什么难打听的消息,只是此时落在椅上的花朵难得枝形饱满,色泽明艳,除却皇宫贵戚,便唯有解府娇惯着的西府海棠能有这样动人心。只是解家人素来明令不得折枝,今日黑瞎子却这样大刺刺地摘下来做标识,叫人不免揣度两人只怕情分亲厚。

      伙计举袖拭一拭耳边细汗,赔着笑退下,却撞上一旁同行议论着而过,言语间似是谈起哪一府中的小姐,惊为天人云云。

      他不免好奇,便顺着话头插嘴道:“是哪一位……?不曾听说这一次有邀哪一位豪门小姐罢……”

      议论着的人闻言抬了抬眉,笑着回答:“想来不是京中女子,并不曾是列席宾客,只是散席上来客。听闻姓谢。”

      “解?”伙计下意识回头看进厢房,伸直了腿神情闲适的男子眼前蒙着薄薄黑纱,眉眼间皆是慵懒的神色,只是随着厅下暖场的乐声缓缓合掌。

      “不是这个解家。”答话的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不由失笑。“是致意之谢。”

      伙计眨了眨眼,只探出头看,便撞见散席前列亭亭坐着的女子。那是一张令人动容的面容,眉目清丽而略带英气,精致五官透出几许傲气简净,比之寻常女子一味求媚,愈显出尘的意味,不由自主只再顺着她深邃眼眸望入几许。

      伙计盯着她看了好久,才尴尬得挠了挠后脑:“谢小姐么……怎么像是在哪里见过?”

      响板轻叩,女子莲步姗姗自大厅深处徐徐而出。手中或持笛持萧,或是抱着琵琶古琴,皆是乱花迷人,叫人应接不暇。适才惊艳的谢小姐此时却生出几许不耐的神色,只将目光放死在队伍末列戴着半边鎏金面具的年轻女子身上,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适才一众轻浮登徒子早已留意谢小姐,见状即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来。队末的少女虽说看不清面容,可是白日灯光映照下愈加肤白胜雪,一点红唇饱满微扬,多少慑人肺腑。想来是美人相见,彼此都生出些许嫉妒的意思。

      黑瞎子此时手中端着半杯呈上来的清酒,酒香馥郁散在鼻端。他似乎是迷醉的望着年轻女子饱满的容颜与她们直白的渴望,唇际却缓缓涌起自嘲的笑。

      你还会对我抱有希望吗?你还会想着相信我吗?
      我们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莫名的越来越不像是自己?亦或是说,当我们再一次面对似曾相识的那个自己时,终究还是会乱了阵脚么?

      ——你不该来,即便这世界你早就明白,它孤寂空旷得令人发疯。

      解雨臣手上盖着伤口的那块绢帕愈加发涩,他不由得端起一旁的茶盏掩饰自己此时眼底几乎要涌出来的苦笑。

      茶香袅袅清馨,他恍惚间发觉自己已经忘却了一路向前时来路风景。

      他吃了多少苦,又看尽多少世态炎凉。本以为这世间至于他早已是一无是处的傀儡做戏,却惊骇于依然会为着那份高处不胜寒而难以自持。

      是你吗?衔珠双翟赤金镯,他怎么会不认得那是从他手中被送到霍府上的贺秀秀芳辰十六之礼?
      是你吗?秀秀?

      ……我以为,想的多了,也就成了真。
      所以才会天真到,忍不住来看一眼,看那一眼不可能存在的“成了真”。看那一眼不可能存在的,一点点相信。

      垂落的缀金流苏遮掩下的眼眸深深潜藏着一声叹息,霍秀秀第一次发觉手中的竹笛会是那么难以握在手中,她指尖用力得发白,却无力藏住唇边漏出的苦意。

      他们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关乎利益的博弈从来容不下也无关个人。当她缓缓借着抵在唇边的竹笛低回出苍冷的曲调时这样自嘲得想到。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所谓苦海,自是如此。

      黑瞎子被那曲梁父吟给惊着了。

      他本以为这坊间回转的不过是缠绵之音,当那苍凉如是穿透千古悠悠岁月直贯入耳中,他觉得冷汗湿透了脊背。那样的无力那样的叹息如是讥讽着适才他的犹豫和彷徨。

      什么是扼腕,什么又是怜悯?

      这些东西与他无关,这些东西他都不需要。
      它们会害死他,会让他一头扎进关于解雨臣的海再找不出逃脱的岸。

      你为什么要相信?你为什么还会有希冀?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黑瞎子接过那面团扇,隔着一层面具望着少女墨黑的眼眸。

      他不愿承认的是,他还是会想起,他还是会无奈,他还是会望见那双永远看不透的眼眸,深深又深深。

      如果没有这一切,他或许会欣赏这个外表冷淡自持,内里却带着不计代价希冀的男子,他或许会愿意再和他下一次棋,学着他截然不同的棋风与他共话厮杀。

      只是这一切他都逃不脱。

      他什么都不要,他只是想要再品味一次意味寻常布衣一生都无法拥有的东西在弹指一挥间溢满他的掌心的感觉,任由那种暴烈的热血再一次汹涌在他的皮肤下。

      他是个疯子。因此怜悯只会拖住他前进的步伐,良知只会让他痛不欲生,如果谁将这一切带给他,他便要以恶毒和残忍做为回馈,看着它们瞬间盛放时的绚烂。

      然后泯灭成一地尘埃。

      “抑郁聊此生,惟愿有来世,世世与君好。偕居长生穴,至此不相忘。相依并相偎,生死一笑间。月明照旭日,磐石养活水。若灭俱泯灭,若荣共轮回。生生驻灵与天老!”

      扇面上的女子神情哀伤,手中握着的凌霄之花愈加鲜艳,简直如血溅白雪。墨笔描摹的短句愈加直入眸中,翻覆间凉风已至,黑瞎子眯起眼,看着满眼灯火暖黄,似是呓语般重复着扇面上暗喻的句子。

      回环往复间,他终于微笑出来。然后轻轻将手中团扇搁在一旁,兀自起身离去,遗下满室愕然,只叹息解家无论上下,只是一样无情,只将佳人弃之不顾。

      人群渐散,只余下零散乐坊女子神色哀怨收拾满厅狼藉。解雨臣自桌前站起,只是恍惚地任由自己身体磕在歪斜的桌角上,不知痛般阖上眼,任由扑面暖风吹起他层叠衣袍。

      想得多,也许会成真呢?

      搜检厢房后的伙计垂着头禀报他一无所获,他依然执拗得回头看了好一会儿那间人走茶凉的厢房,空无一物的桌面,和那朵风干后愈加艳丽的海棠花。

      “什么也没有,花儿爷。”阿卓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鲜有波澜的脸上是难掩的不悦。

      他仰起头,似是玩笑般换了自己原本的嗓音,与他貌似清丽的女装不似。自嘲般道:“缩着骨到底是比寻常要痛些,痛得连心都灰了大半似得。”

      他摇了摇头,眯着眼露出一点绮丽的笑来:“不过,是我活该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陆场 再无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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