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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合·大漠孤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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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大漠孤歌(下)
“呐,手冢。每天这么看书,都不会无聊吗?”
“——每天在我身边发呆,有趣吗。”
“唔——一本正经的回答好无趣。”
“……”
“呐,难不成书中真的有颜如玉?让你这么一往情深的。”
“……不二。”
“哈哈,明知我是开玩笑的,你就不要叹气啦!本来就一张门神脸了!”
“……你啊。”
“哼。呐呐,书我没收了,免得这么好的天气和景色都被你浪费了!快点跟我来!”
“……不二。”
……
“呐,是不是很美?”
“嗯。”
“你要好好感谢我哦,嘻嘻。呐,在这样的仙境中不准想尘俗事!会亵渎神明的!”
“你信神明?”
“嘛。也无所谓信与不信啦。只不过呢,像这样枕着手臂——看云卷云舒,听花开花谢。总觉得无论什么都能平静以待了,出入皆淡泊啊。”
“……”
“你又想教训我了是不是?”
“我何时教训过你?”
“唔……但是你总是随便三言两语就让我无言以对的。”
“……”
“好啦好啦,你还是说罢。你不说我就更难受了!”
“……”
“说啊。洗耳恭听呢。”
“……你的不平静,已经隐藏得很好了。”
“……”
“喜欢观自在,却不自在。——是你,不二。”
看庭前花落花又开,荼蘼不再。他微低头嘴角一抹自嘲的笑:“……观自在,不自在。
“是观自在、又不自在……”喃喃的低语仿佛回忆里绵长的线,拉扯着他,走不进,也离不远。他摇摇头自说自话:“你总是厉害得让人害怕呢。”
是否我今日下场,你也早已算到呢。呐。
“不二。”
门从一侧开启,他将半块绢帛收进袖中。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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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金銮殿朱深大门,幸村站在殿门口拢着袖,志得意满。不二随着他跨过红槛,停在大殿中央,看着他一步一步迈上金阶,坐上九龙金漆的宝座。宝座上方天花正中形若伞盖向上隆起的藻井中蟠卧的巨龙,下探的龙头铃眸锐利,口衔宝珠。只有他们两人的大殿中,十二根沥粉贴金云龙巨柱矗立两列,那仿佛能没入云端的冷直,衬托得整个大殿更加肃穆,也更加德空荡。双手落在虬龙盘绕的龙椅扶手上,幸村望着下殿轻声道:“这么多年的心愿,终于——”他轻轻笑起来,“不二,明天的登基大典,你一定要来。我会让你亲眼看到,我们的愿望,完整地在这里实现。”他眯起眼睛看向殿门外,虽然还无法感受那种坐拥江山气势,但从明天开始,他将从这个位置接受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的俯首跪拜。
很快,很快。只要过了今天。
“不二,你在想什么?难道你不高兴么?”始终沉默一言不发的人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眼,幸村蹙起眉。在他明显的不悦中,不二仍然平静地撩起下摆,后撤一步,单膝降下。幸村死死地盯着他,而他也没有回避地迎着那目光叩首,然后直起上身不卑不亢地道:“草民、不二周助,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并没有被刻意拔高的声音,缓慢地没有起伏,徘徊在只有两人的殿堂里,就好像无孔不入的风。
“你,这是什么意思?”幸村斜睨着他沉着声道。
不二弯起眉眼,勾起唇角,仍然不带任何情绪地恭敬答曰:“回陛下。能够得见陛下的心愿达成,是草民的荣幸。”很快的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僵硬表情便被怀念伤感替代,不二尽可能平静地继续道:“还记得十年前御花园中,与陛下的约定。草民曾说,愿在陛下需要的时候,陪伴左右。”蓝紫色的眼中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幸村不自觉地扣紧了自己的双手,指甲刻入御座龙首中,白得泛疼。不二半阖起眼:“如今,陛下已经拥有了所想要的一切,也就无需草民的陪伴了罢。既是如此,”不二再次抬眼望他,冰蓝的眸沉静无波:“虽然对不住,原来我一直没能弄清楚陛下的初衷,但仍然,请陛下恩准草民,离开皇城——请您,还给我一直想要的罢。”
“你想要的?什么?”
下堂之人再次微微牵起了嘴角,看起来有些苦涩,他轻声道:“自、在。”
与一年前幽竹园光景极像,日暮的暖橙色既释放着最后的温暖也驱赶着最后的温暖。不二的声音缥缈,在迈出红槛前背对着他的身影,与手冢那日离开时的背影重叠着,就那么离开了。唯一不同的是,不二没有忘记停下脚步留给他最后一句话。就像诉说着,此生不见。
“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原来幸村你需要的,并非我,并非二皇子,并非柳先生赤也或者任何人。我竟一直不知道,你只是想要,这一座空荡荡,冷冰冰的的金銮宝殿——和那一座,同样是空荡荡冷冰冰的、金漆、御座。”
“原来是我一直都弄错了。”即使他侧着脸,逆光里也完全看不到任何表情。
“谢陛下恩典。”
他没有伸出手去,也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更来不及说些什么。一直以来他真正想留住的,从未留住过。只有金銮殿中穿梭迂回的风,像是他与生俱来的孤独,盘踞笼罩,无处可逃。
殿门缓缓地在他眼前关闭,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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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手中的笔架在磨盘,他靠进椅背抬手压压眉心,这才觉察到营中出奇得静。抬头看看帐外天色,已近申时,知道将士们都出去巡视了,他阖上眼稍作休息。一年时间不长不短,从长安城回来半途就遇见了正打算前去解救他的父亲的旧部们。为了安抚他们又花了些时日,结果最后也没能拗过他们的好意,还是将他们留了下来,最终收归到自己麾下。现在整个东屏山营地的驻军总算勉强到了八千人马,并且似乎因为上次他们将敌方的三千俘虏放归一事,最近两国边境居然十分太平。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坐起来睁开眼看向右手方位。
长案的木架上青玉质地,柔和温润的箫管安安静静,底下许久没有被演奏过的名琴式微上,只有少许轻尘。父亲旧部大石将军的遗子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即便他没有吩咐过,那位叫秀一郎的年长他几岁的仕官,依旧保持着每日三扫洒的习惯。包括那琴那箫。
其实他许久没有碰过。
现在正是边塞的秋天,再过不久,铺天盖地的雪就会覆盖这片土地。然后经过一个比任何地方都要漫长的冬天,迎来阳春三月。
阳春,白雪。一始,一终。
等待的日子并没有诗人们所言的难耐急切,但他确实一直避免着陷入无止境的回忆中。于他而言,那是一种浪费光阴的表现。然而此刻记忆里的琴箫合奏却似乎有了生气般,清晰,并且执着地响在耳畔。每一个音色,都活灵活现,仿佛能看到谁的指尖跃动。
他忽地回过神来。
塞外的秋暮是除了雪景外最令人沉醉不能自拔的。尤其营地外高过三尺的长芒草,在这个时节就像秋日的化身。如果不是那个一身白衣长衫的身影站立其中,他甚至不会想要上前打扰。背对着他的身影正吹奏的似乎是西塞特有的木笛,从演奏者端着竹笛的架势来看,他完全是将不同的乐器当作管箫来使用的。所以有些地方走了音,听起来荒腔走板。手冢不禁轻轻笑出来,然后止步在他身后一丈,唇角微微上扬地等着那人气急败坏地转身。
“不许笑了!我第一次吹这个诶,能吹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好吗!”虽然带着些风尘仆仆的感觉,眉眼弯弯,眉心轻蹙的模样却一点也没有变。只不过一年而已,他们却再不是少年。手冢微微笑着接过了他作势打来的短笛,一手拨开了他鬓角散落的发,温声道:“你来了。”
就是这样,听起来似乎不明不白,但他知道,唯有不二一定是清楚的。刚刚脱离了少年队伍的人转转眼睛努努嘴,一脸小心思,手冢不动声色地等着。
“嗯,是啊。我,顺道过来看看老朋友。怎么样,是不是很够义气!”
“然后呢。”
“唔……然后,就是,”他咬了下嘴唇,那是有些局促的表现:“然后,我是来质问你的。”
“嗯?问什么?”
不二从箭袖中抽出一块绢帛,一手拉起上端,布条便竖着亮开来。上面遒劲有力的笔迹正是西湘湖畔手冢回对给他的——“情深意重”。不二一脸促狭地歪着头明知故问:“呐,你老实说,你这四个字到底是说谁的?”手冢没有理会他,径自执过他另一只手,将扣紧的五指一点点推开,然后将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的两片玉玦颠倒放好,残缺的两边按照纹理对齐,拼凑在一起。不二微微睁大了眼,兰色镶红的玉玦中心,隐隐以注行文阴刻着两个字“长生”。他抬起头看手冢,后者托握着他的手,轻声吟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一瞬间豁然开朗,来不及藏住快要溢于表面的情绪,他低下头,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翘。手冢也随着低下头去看他,并不打算让他轻易躲过。别过头又转回来,左躲右闪,不二终还是拗不过地自己松了口:“好了好了!算我输了!我接就是了!”偷偷瞄一眼手冢,他微微低下头又立刻虚张声势地仰起头来:“我说就我说,谁怕谁啊!”
“唔……那个……”完全避开了他的视线,不二侧着脸轻声道:“在天,愿作、比……”
东屏山脚的河水,与山静静相拥着,悬于山巅的斜阳映红了天地万物,将两人身影拉长,交叠在一起。他与他置身在半人高的长茅草中,面对面交握的双手,未尽的古老的誓言,以吻封缄。
大漠孤歌,长风日和。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1]
愿长生不长恨,携手共与,玦而不离。
终
注[1]:乐天,《长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