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翼》罗依

12、第 12 章

　　浓雾散后，又是个响晴的天，明艳的日光经过薄透的错金虬龙雕花长窗照彻了各个角落，整个麟趾殿都明晃晃的，御座上那白衣白袍，面容清俊的君主周身好似也放射着光芒，双目中亦风雷隐隐，令人不敢注目。
　　君天将面前的白袍将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或许是马不解鞍星夜驰赴的缘故，这少年将军脸上微有倦色，面上犹带风尘，但一双眼睛仍如暗夜朗星般明熠，脸上的线条被边关的朔风与砂砾磨出了棱角，不再如三年前那样清秀圆润，却隐隐增添了几分刚毅之气。回京以后，即刻被传唤，好像也没来得及洗浣，下巴上钻出青森森的髭须，看上去较当年老成了许多，但那背脊，却挺立得一如往昔。
　　很明显，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发生了一些改变，而这变化，是君天乐于见到的。
　　“朕召你回京，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君天缓缓道。
　　“臣不知，恳请圣上示下。”殿下的将军答道。
　　“关将军疾病缠身，体力也大不如从前，他已上书向朝廷请辞。”
　　“哦？”殿下的将军微微一怔，面上的神情有一丝恍惚。他停了一停，终于道：“将军多年为国为君鞠躬尽瘁，也该颐养天年了。”语调里竟然带着一丝酸楚。这几年来，关梦觉的辛劳与坚持，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清楚。
　　“朕准了他的奏请，关将军不日就要离边归京，而且他在奏折中向朝廷推荐了下任的人选”，他口气微顿，“他的为人，朝野皆知，我相信，他荐举的这个人，也必能担此重任，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王赋诗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看君天，道：“关将军身边不乏俊彦，这个人是谁，请恕在下不知。”
　　“哦？”君天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半晌，终于缓缓道：
　　“这个人，就是你。”
　　王赋诗没料到君天如此开门见山，事先也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但他反映却是极快：“军务峻急，末将恐怕难当陛下和关将军厚爱。”
　　“关梦觉归京已是定局，你是否能当此重任也尚有待于时间检验……”君天沉吟了一下，“不过，朕已决定，任命你为关帅。”
　　王赋诗微微吃了一惊。君天又道：“不是北边，而是南边。你和樊辟邪换防。”听了这句话，白袍将军微敛的眉目忽地扬起，眸中潜隐的星光也是一亮，整个人都焕发出照人的神采，然而斯须之间，他的眉头又锁了起来。
　　“赴南疆戍守乃末将多年心愿，但目前烈炎帝国形势危急，战火很可能在边境燃起，末将却无领兵作战经历，万一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还望陛下三思。” 君天听出他语声诚恳，显是对自己尚无把握，到不是存心想要推脱，于是道：
　　“打仗当然要两军对垒，合围包抄，甚或短兵相接，阵前撕杀，然而上将伐谋，我所需要的，并不仅仅是赳赳武夫，你去南疆，须相机行事。朕派横野将军石煌与你同行，石煌久历战阵，是员猛将，只要驱遣得宜，可谓无坚不摧，不过，这就要看主帅的谋划了。”他长眉轻挑，研判地望着王赋诗。
　　白袍将军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好像在镏金铜鼎中煮过，灼热得几乎要沸腾起来，驰骋沙场，纵横捭阖，一直以来，这就是自己的梦想，今天，终于要落到实处了吗？
　　“圣上既对末将寄与如此厚望，末将必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他双手抱拳，躬身行礼。
　　“不——”君天道，似乎为了加重语气，尾音拖得极长，“朕要见你活着回来。死在战场上，太容易了，活着回来，那才是大勇。”
　　王赋诗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的君王，良久道：“末将——遵命——”
　　君天袍袖轻挥，一片纯白的影子携着劲风，朝王赋诗飞扑过来。王赋诗后退半步，身形微转，卸去了那片白影的力道，随后一抖手腕，中指和食指闪电般弹出，伸开手时，两指之间已经挟着半片雪花样的物事，竟是寒冰令符。这是银翼帝国的将士出征之时随身携带的信物，以无极之渊的寒冰雕凿而成，为国中高明的术士施了术法，即便投入滚沸的水中，或在极高的温度下炙烤，也不会有些须融化。两个半片，合为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花，方可调动兵马。
　　“去吧，那里离帝都路途迢遥，不必事事奏请，倘若事急，可以从权。”
　　王赋诗俯下身去，重重顿首。等他抬起头时，御座上已经空空如也，然而君天的声音，似乎仍在麟趾殿中回荡。
　　走出殿门时，日影已经升得很高，碧蓝天穹中白云如丝如缕，仿佛素手抛出的一束银线，受了风的吹拂，欹斜出动人的姿态。殿前的麒麟瑞兽被擦得铮亮，在晴空丽日的映衬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麒麟兽后面，探出俏生生的半边脸，正是进殿之前为他通报的那个女子。那女子从麒麟兽的阴影里面走出来，微笑敛衽，恭送他离去。
　　王赋诗走到女侍身侧，顿了一顿。张口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女侍却是个心思玲珑的女子，见王赋诗这般情状，猜他有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忖度古来征战，能活着回来的十不及一，不禁心下恻然，见周围并无他人，便大着胆子问：
　　“将军此去，可是到莫邪关戍守？”
　　“正是。”王赋诗答道。
　　“莫邪关与烈炎接壤，军务孔殷，近日来边境又颇不宁静，恐有战事发生，将军要多加小心才是。”
　　“多谢姑娘提点，王赋诗记下了。生死由命，个人皆有自己的缘法，倘有不测，也是为国捐躯，王赋诗求之不得，总比在塌上终老要强吧。”
　　女侍见这白袍将军将生死之事看得如此通达，不禁露出感佩之色，道：
　　“话是这样说，出征之人哪个不盼望凯旋而归，光宗耀祖的，将军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遇难呈祥。”
　　王赋诗沉思片刻，良久，道：“借姑娘吉言……”
　　女侍在他的注视之下，腮边爬上一朵红云，慢慢低下头去……
　　她螓首低垂，发丝被风吹散，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秀眉以美好的弧度弯曲着，眉端有一点秀丽的朱砂痣，宛如弯月旁边的星子，熠熠闪闪。
　　玄冥宫重地，外臣不宜久留，王赋诗挥手向那女子告别，然后转身向外走去，疾行若风，心中，荡涤着豪情，和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莫名情愫。
　　女侍凝望着他的背影，美目中盈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