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才始送春归 ...
-
慈宁宫里的那株桃已开了一树的繁花。
我坐在树下等待,初夏的风吹皱了露珠折射进我眼中的光芒。
日光几寸,难用掌心衡量。
漫天的桃花之中,却见那朗目如星的少年唇角翘起,欣喜的呼唤着我的名字。
“瑭筝!”
我站起身来,笑道,
“十三阿哥。”
“你可回来了!这都多少时日了!”他回头叫道,“四哥,四哥!快点儿啊!”
还是一样,他的兴奋和爽利毫无遮掩,洋洋洒洒。十三阿哥回过头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他身后不远处那个缓步的身影。我的眼神再也没有移开。
我的惦念和强烈的因重逢而产生的喜悦和激动,此时此刻都化作落樱缤纷,成为他身姿绰约的背景,偶尔有零星的两三片落在他的肩头发间。
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但是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知道这一刻我应该像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一样表现着激动难掩,我该因为久别而感伤,我该因为重逢而茫然失措,我该久久不言,然后双目含泪,我甚至该四肢僵硬——当他因为思念太久而上前吻我的时候。但是他没有,我也没有。
一切回到从前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我坐在石桌的这边,手里摆弄着茶具,他和十三阿哥再也自然不过的坐下,正是初夏好时节,不必担心燥热,可细细品茶。
茶过三巡,我说,
“茶凉了,我去续新的。”
我拎着茶壶进到屋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他没有跟来,也没有和我在阴暗的屋子里耳鬓厮磨。我从屋内掀起帘子的一角望向他。我看见他那一身绛红的长袍,手里把玩着青瓷茶杯,眼神却望向远处,若有所思,眉间含笑。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春风又绿江南岸呵。
所以,就当这是一场冬眠过后好了。就当我们受到的惩罚和被迫分离是因为还未觅完食就被同类赶进了山洞。总之,经历了漫长的饥饿、寒冷、孤独、混沌,还有同类的鄙夷和异类的威胁,我们终于从绵延不绝的睡梦中醒来,然后伸个懒腰,望向彼此,轻轻的问候,
“嘿,亲爱的,春来了,早上好!”
我没有预想过康熙再见到我会是什么态度,换句话说,我已经不在乎了。他坐在那把雕刻着形态各异的龙纹的红木座椅上,仰着头,五官绷得紧紧的,却是疲态毕露。
我跪在地下,他没有让我起,而是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在我抬起头之前,分明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起吧。”他看我强忍着腿麻起的艰难,又慨叹道,“就是跪穿了金刚石,也改不了人的性子啊。”
我又跪下了,嘴里道,
“瑭筝自知罪责重大,不妄皇上网开一面,愿意继续领罚。”
“罚你,”康熙将一张厚厚的奏折拍到桌面上,冷哼一声,“罚你已经是对你网开一面。你知道拦御撵、驳圣旨是多大的罪行?何况你耽误的是军国大事!若朕有罚你之心,你怕是早已身首异处了。”
我将头拱的更低,但我并不惶恐,只是说,
“瑭筝知罪。”
声音平稳,如行云流水,若我是康熙,想必听了也不会舒服。
康熙又是冷哼一声,带着胸腔共鸣,
“朕现在政事一件连着一件,根本得不出闲来管顾你。你尽管回你的慈宁宫后殿面壁思过,除了朕召你哪儿不许去,好好儿的反省自个儿的错。”
“是。”我又磕头。
康熙往外挥挥手,我正要告退,且听他说,
“惠妃来找过朕了。你的婚事……眼下朕还不能应,一切都走着瞧吧。”
我又躬了躬身子,连忙退出书房。
我的婚事怎么会和惠妃有关?四阿哥自己不会讲,依他的性子,也不会去求德妃娘娘,倒是有可能通过十三阿哥去让敏妃旁敲侧击一下,但是怎么会是惠妃?莫不是他去找了大阿哥说这件事?可是康熙为什么是那副态度,他不同意,但还犹豫。我百思不解。
“冬蝉,去一趟毓庆宫,看看四阿哥在不在,告诉他我有要事找他商量,若是他不在,叫十三阿哥也成。”
“是。”冬蝉领了我的意思,末了关心道,“格格没事吧,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皇上说什么了吗?还要罚?”
我摇摇头,
“皇上没说什么,只让我在慈宁宫先冷静一段时间。你快去吧。”
“奴才遵旨。”
“瑭筝,怎么了?”十三阿哥大步迈进我的屋子。
我急忙走上前去,
“你可知道四阿哥是否托人向皇上提到过我们的事?”
十三阿哥皱起眉头,
“没有啊。我还曾问过,需不需要我额娘出面,四哥只说这事他心里有数。”
我的疑惑更深,
“那为什么……”
“怎么了瑭筝,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皇上刚才找过我,提到了我的婚事。但是他含糊其辞,只说惠妃娘娘为此找过他——我便疑惑,为何是惠妃?”
“惠妃?”十三阿哥也是一脸难以置信,“这事怎么能扯上她们!”
“我也在想,惠妃是大阿哥的额娘,她也只带过大阿哥和八阿哥,所以没道理让她——”我忽然想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我转头看向十三阿哥,见他也警惕的看着我。
我惊呼道,
“该不会是……”
十三阿哥点点头,
“看样子差不离。”
我心里咯噔一下,又问,
“四阿哥呢,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和太子遛马去了,我这就去找他。”十三阿哥话未落地,人已走出门去了。
我坐回椅子上,疲惫而无奈的想着,又开始了,我又要开始强打起精神、绞尽脑汁的想法子,和那帮老少狐狸们继续博弈。哪怕这是他们谋生的手段而我全无凭恃。
四阿哥坐在我面前,一直不言声。许久,方缓缓的开口,
“你对八弟……”
“什么都没有!”还没来得及等他问完,我连忙抢白,“你要信我。”
他点点头,
“我自然是信的。可八弟对你……”
“那我管不着。”我知道自己没有好面色,但是我实在被他的这些兄弟们闹烦的够了。
他轻轻提起唇角,默默的笑了。还是那自信稳妥的眼神,就像是什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就像是他早就想好了一切该怎么办。
“既然他有这个心思,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好拦着。”
我倏地抬起眼来扫射他。
他一怔,忙又笑道,
“你别急。皇阿玛既然有所犹豫,就证明他私心里并不想让你嫁给八弟,等着瞧吧——既然他犹豫,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是说,”我努力的将脑子转的快些,希望能跟上他的速度,“你要利用皇上的犹豫?”
他但笑不语,拇指摩挲着食指的玉戒,
“借风起势,才是统帅全局之策啊。”
那眉目里闪耀出的光,已快要将我的眼睛和心全数罩了进去。
“好了,不说这件事了。倒是你,回来有些日子了,去见过六儿没有?”
我摇摇头,
“我总想见,但是不知该说什么。”想到她寄到孝陵的那封信,那句“人微言轻”,我的心里总是有根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不知道她还是不是怪我。”
“总是要面对的。难不成你打算,一直到她出嫁,都不再见她一面了?”
我摇摇头,
“当然不是。但是……你也总不能让我贸然的……”
“好了,”他挥手打断我,“我来安排,你尽管想好了有什么话要说,眼看她也是要出嫁的人,这样的机会,见一次就少一次。”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他这样的眼神让我很难看的清楚。我忽然很害怕。我趴到桌子上,抱着双臂,轻声道,
“你说,我们最后会在一起么?”
声音之轻,连我自己都快要听不清楚。但是他还是很警惕的感觉到我心中的疲惫和无助。他总是这样,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拨开我层层自缚的茧,抛出所有被我始乱终弃的情绪和念头,最后一把抓住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那个,耐心的安抚。
“这样的事情,交给我来操心。你只管等着嫁就好。”
“那,八阿哥的事呢?”
“也交由我去想法子,需要你做什么,我自会告诉你。”
“嗯。”
我乖乖的点头。只要听到他说“交给我”,我的心就像是被用力按回了水深处,不再漂浮着,也有了依靠。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默默的想,从我警觉自己爱上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的爱情不会一帆风顺。我就知道你不会带着我走修好的阶梯,而是要自己去找悬崖峭壁,我就知道爱情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得来不易。所以在我爱的最艰辛的时候,反而是我最安心拥有你的时候。
我就知道冬眠过去了,但是我们必须继续在山洞外的平原森林中日夜奔驰,我们必须并肩作战,与闯入者和掠夺者肉搏厮杀。直到任何一方死亡为止。
所以,带我走吧,就算是悬崖峭壁我也不怕,就算是摔死我也不怕。虽然我知道,你可能不会跳下来,陪没能登顶的我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