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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寻人寻事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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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后的电话 不是讨债就是报丧
这是一条很熟悉的街道,我正站在街道的中央。
东京新宿歌舞伎町是个不夜城,在这儿你会真实的体验到原来地球上竟生活着这么多的人,来来去去,不知寂寞为何物。谁都能在这儿找点什么乐子,然后安心的返回原来的世界,继续着乏味的生活。
也有例外。歌舞伎町的原住民,你也许从没想过海滨度假胜地的居民在其他的三个季节要怎样过日子,试着想想吧,生活总要继续——可怕的地方正是狂欢游行永不落幕,永不!
我猜这里的人平均寿命一定是世界上最短的,至少是最短的几个地区之一,谁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这的人过得不太好,别人有的烦恼他们都有,而别人没有的他们也不缺,好在这些人不在意,或者假装不在意,随遇而安是世上最聪明和最蠢的人同时拥有的生存法则。城市就是这样,看得久了,会觉得他们的组合是理所当然的,我觉得。
但也许我错了——没什么稀奇。城市是最没有记忆的地方,越是繁华越是如此,转瞬间就把你忘个干净。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转了一圈,谁也没有把我认出来。
路过一排热闹的店铺,绕过几个穿着廉价西服的醉汉,我习惯性的找到一个入口,顺着楼梯下到底,这是由一条条窄道和暗门连接起来的迷宫,逼仄的楼梯口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敞开,如果你刚巧与一位身着迷你连衣裙的女士擦肩而过,那你得微笑一下,你将有机会真切的检验她的□□,而她也会翘起嘴角露出一排闪亮的小牙齿,让这次巧遇的时间拉长一会,这是谈价钱的好时机,你即将来到的是一座真正的欢场世界。
嗅一下,欲望原始的气息在空气中蠢蠢欲动,周遭的人偶尔会抛来赤裸裸的眼光,活像故事里张牙舞爪永不满足的怪兽。不过这倒没什么可怕的,我在这里生活过十年,再没什么能伤害到我了。
在一家脱衣舞场的门口,一个穿着花俏的老太太坐在柜台后面,在她的对面放着一台小电视,正播着深夜档的电视剧。她一动不动的坐在那,恐怕比这栋建筑存在的时间还要久。我咧嘴笑笑,就知道她准会在这儿,地球上最后一只蟑螂死了她也不会消失。
我把一张钞票丢在桌上,看着她收起来,慢腾腾的在底下摸着找钱,从始至终,未把眼睛从电视上挪开。
“最近生意怎么样?”我禁不住恶意的开了个玩笑。
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看也不看我,只用一支皱巴巴的手把零钱放回台面上,两根骨节突出变形的手指上各带了一只硕大的宝石戒指,我可以告诉你这绝对是真货,贵妇人们可能不在意,她却肯把一生的积蓄都砸在这上面。
我没有动,又过了一会,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开口,“总跟你拴在一起的漂亮男孩呢?你走了这么久,他也不来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张着嘴站在那,脑袋里一下子放空了,有什么东西正在动摇,摇撼着世界的基柱。
正在这时,小文就突然出现了。他从身后猛力的拍了我一下,随即拉起我的手,别傻站在这,快跟我走。
他拉着我横冲直撞的往前跑,穿过一众看表演的痴汉,后面有一群人在追赶,气势汹汹的,大声的叫着我和他的名字,秀场里立时乱了起来。我们从后台的更衣间绕回地上,在一条条幽暗的小路间穿梭,再跑回街上的时候,已经将他们甩掉了。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松开我。
“小文”。我叫了他一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不想将他忘掉,无论多少次,我不想借由别人的提醒才想起他。
他朝我笑了笑,跟以前一样。
天已经大亮了,云层缱绻着遮住了太阳。不知怎么的,却是一片落日黄昏景色。
我们两个走到海边,下到防波提底部,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并排坐下,记忆里我们好像从来没有一起这样看过海。
“小文,我这是在做梦吧?”
他笑着答我“当然是在做梦。不过,就算是在梦里,你也不应该回来。”
这个我知道,我有好久没做过梦了。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我的身体正安全的蜷缩在纽约唐人街我的那间小房子里。
一阵沉默,是那种无可替代的沉默,大凡真正的谈话都必须经此才能继续。
“你有多久没出过门了?”
“大概一年半,要么长点,要么短些,我没数过。”
他用手指玩弄沙滩上的一段软塌塌的海蕨,“就算你不在,时间照样流动。”
我知道,这是无需置疑的。
“如果决定了,那就留在房子里,待在那儿,待在屋里最安全不过。”
我看着那段透明粘腻的水草,像看着自己的尸体,我要是死了恐怕跟它的下场没甚区别,真够可笑的。
“恐怕是不可能吧,永远的话。”我说。
“是不可能。”他也傻乎乎的笑了,“玩笑话,别在意。过去这么久了,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低着头,继续用手戳着沙地,闷不作声。
“正有什么东西在向你靠近呢,可是个厉害的家伙,现在,你可能还应付不来。”
“那你能在他敲门之前把他干掉吗?”
“我也很想去,但是那个地方是我到不了的。这次,你得自己干。”小文狡黠的一笑,每次故意耍我的时候,他总是这副表情。
潮汐逼近海滩,海水混合着咸惺的气味,渐渐把我的鞋子浸湿了。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他不会泄露我在哪里的,死都不会说。他用手在嘴唇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小心点。
“我还能再来看你吗?”
“如果你回来看我,随时可以。不过最好不要。”他转身离开,跟原来一模一样。
我继续靠坐在沙滩上,懒懒的不想动,海水已经缓慢的涨到了膝盖处,可这是在梦里,又有什么可怕的。
我好久没有在海边看太阳落山了,应该珍惜这次机会。血红的余晖映在海面上,像一张颤动着的玻璃糖纸,脆弱的波动着。
我半身浸在水里,波浪一层层的卷过来,和着沙粒溅入口中,带有咸涩的味道。最后一波浪拍过来,轻易地没过了我的头顶。我被浪头回收的力量带入水中,海水是淡茶色的,安静而透明,阳光分解呈网状穿透过来,伸手可及。我的脚下悬空了,温暖的水流涌入鼻腔,顺着气管呛入肺叶里,压力逐渐将身体中的空气挤出来,胸口一阵发闷。我看着自己吐出的气泡飘向海面,没有声音,感官的体验都异样的真实起来。痛苦和恐惧来得这样真实,正慢慢的超过极限,我开始手脚并用的在水中挣扎着。
原来就算是在梦里,我也还不想死。
猛地张开眼,发现自己正将脑袋闷在蓬松的枕头当中,身体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倒像是刚从海里被捞出来一样。意识里仍残留着水下窒息的憋闷感,浑身的肌肉紧张的酸疼,脑子里像有一整队掘井工人在开凿。我艰难的坐起身,赤脚下床,想给自己找点什么喝的。
“叮~~~~~~~铃”
电话突然响了,在意识还没有清醒过来之前,我已经拿起了听筒。
我本不该接这个电话,如果我当时看一下表——凌晨3:00。这种电话不是讨债,就是报丧。
电话机是我那位长得酷似陈查理一样的房东留下的,我在这个城市没有朋友,必要的沟通都是通过在门口贴一张字条,我搬进来大概十八个月了,除了最初的一百天,它尚且不安于室的抗争过,这部电话机已经很久没有响过了,完全成为了我空置生活一个摆设。
可就在我刚刚从梦中的血海死里逃生之时,鬼使神差的,我第一次拿起了这个听筒。
“喂……喂喂”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令我浑身一震,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刻恢复了警觉。
“喂,有人在听吗?请说句话。”
“你是谁?”我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
“果然是你,真让我猜对了。”
我微微的喘着气,耳边是他略微尖利的声音,潜伏在黑暗角落里的人影正紧紧的尾随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