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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你大爷的!”烦啦从地上抄起塞满瓶瓶罐罐的帆布包绝尘而去,“收拾得人模狗样的见你老相好去吧!”
      “就见老相好,嫉妒死你嫉妒死你!”死啦死啦冲着早消失在尘土里的烦啦啐了一口,上蹿下跳的德性和身上齐整到几乎一丝不苟的上校军装构成一道诡异的妥协。
      狗肉紧贴着死啦死啦拿前蹄刨土,死啦死啦啐过了一转身就方方正正地绊在了它身上。被狗肉绊了个大趔趄的死啦死啦立马换上一脸涎笑,作势就要往它身上扑:
      “哎哟喂我这老相好嗳……”
      狗肉罕见地有点儿瑟缩,迷惑地盯着死啦死啦瞅了半晌,接着一边发出“呜呜”的哼声一边扭头走了。
      “老相好都不要我喽!”死啦死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背手迈着方步踱回了曾和虞啸卿无数次争吵的“团部”小黑屋。

      从沸反盈天到一片死寂其实只需要一个早晨的时间——也许更短。死啦死啦伸手摸摸墙上总是无辜充当炮灰的地图,再蹭蹭自己的脸,军装上整洁的阳光味道让他自己也很有些不习惯——他于是抱住双臂以便能更大面积地接触到这种味道。
      死啦死啦在一瞬间也动过念头想去个什么地方,但是他不习惯——
      他总是从沸反盈天守到一片死寂的最后的那个人;
      他也不敢——
      他怕什么人会朝他这个方向来,而他正在朝那个方向去;他怕他们两个朝碰面的方向走可是就真的错过了,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得。
      等人这件事儿还是我干吧,死啦死啦想,既然我从头宠你到最后。

      一片死寂中吉普车大功率的马达像虞师的精锐一样风卷残云。死啦死啦等的人从来不会让他等太久——只是结束等待的方式不可预测。
      “师座安好!师座无恙!师……”死啦死啦以其招牌语气从屋里喊到门外,谄媚得行云流水——直到他看见虞啸卿。
      虞啸卿拎着瓶散酒倚在车门上。
      除了江防混乱主将临阵失惊的那一次,死啦死啦从没见过枪一样的虞啸卿站直了需要任何凭借。
      有那么一个瞬间死啦死啦很想一步冲过去把虞啸卿揽过来让他靠着自己站,但是他忍住了。
      后来死啦死啦终于如自己的预料离开虞啸卿的时候,他想起这一天,他想自己给过他什么。他给他苦药苦到置死而后生;他给他铺一条路要他心无旁骛地走向他的气壮山河;他用心和血结成圈套将他送上巅峰——他给了他一切,唯独没有给他可做依靠的柔软,一个有温度和缓冲的人的身体,虞啸卿原来从没拥有过——哪怕一次也没有——因为给他一切是他的一切的那个人,已经把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到底谁的孤独,才是真的孤独。

      虞啸卿属于只要听到一点响动就能立马把自个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变成枪的那种人。他三两步跨到死啦死啦面前,几近粗鲁地把酒瓶子杵到他鼻子底下:
      “为你饯行。”
      死啦死啦于是又一次得以发挥了他向狗肉学习的天才。
      “哟!师座您可真是体察下情爱民如子,您就是……”
      “闭嘴!”虞啸卿能容忍的死啦死拉的废话真是越来越少,死啦死啦毫无悬念地又一次从四面开花的神汉被喝成了小媳妇儿。
      可惜虞大铁血连小媳妇儿脸也懒得看,他一把拽过死啦死啦的肘关节,豪迈地将此人以四十五度角拖进屋。死啦死啦无比配合的高一声低一声哀号着“师座”,虞大铁血置若罔闻大步流星像坦克一样开拔——进屋的第一眼就盯上了墙上的作战图。
      虞啸卿觉得心脏一阵没来由地抽紧,抽得有点天旋地转。死啦死啦的手臂就在这一抽紧中被扔掉了。
      “师座说过军人要有敬重之心,”死啦死啦把身体摆了几个夸张的造型才甘心恢复平衡,“指挥重地不合适喝酒饯行吧?”
      “我说过什么你还都记得?”
      “那是自然,师座教诲都是金玉良……”
      “行了!你挑地儿吧。”
      死啦死啦缩了缩脖子,委委屈屈地蹭到虞啸卿和作战图中间,用身体挡住虞啸卿刚才盯住的那个点。
      “到阵地上去我怕师座一生气把我踢下江;到林子里去我怕……”
      “废什么话!不是让你选地方吗?”
      “麦师傅!”死啦死啦一跃而起,表情丰富得天怒人怨,“麦师傅的帐篷好,那儿干净。”
      虞啸卿气结,瞪了他一眼,一马当先开出了“指挥重地”。

      环顾帐篷的四周,死啦死啦说得很对,麦师傅的帐篷干净,一尘不染,就像全民协助的机枪。美利坚民族宽容自己的同时宽容别人,不会像死啦死啦心口里的那个人,苛刻自己苛刻到极致、到成习惯,再蛊惑得别人心甘情愿地被苛刻。死啦死啦那时并不知道宽容在战场上的结局是什么,想到这一点时,死啦死啦几乎要为自己的并非无所不知而松了一口气。
      虞啸卿给死啦死啦面前的酒碗斟满,再倒自己的。
      “上敬战死的英灵。”
      一碗酒一饮而尽,死啦死啦瞪着他的师座看。
      虞啸卿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地把自己的空碗再倒满。
      “下敬涂炭的生灵。”
      又是一碗点滴不剩,死啦死啦继续瞪。
      虞啸卿也不看他,更不催他,没事人一样又把自己的酒碗填满,简直拿死啦死啦当了空气。
      “中间的敬,人世间的良心。”
      三碗酒下肚,虞啸卿脸上些许有些泛红,他抬起眼睛看着死啦死啦瞪着自己看,闷闷地说:
      “别说我没良心。”
      话说完,没剩多少的酒瓶子又被抄起来,却被一只手抓紧、按住。
      “师座,西进吧,别北上。”
      “?”虞啸卿没有回话,只是询问地看着死啦死啦。
      “南天门打完,下一步就是反攻。仗打了七年了,咱没反攻过一次。怒江是天险,被打下来了继续丢的就是昆明、就是重庆;可是被收回来了,继续收回来的就是整个中国。”死啦死啦不动声色地撤了虞啸卿手里的碗,几乎是攥着他,“师座就是收这怒江的人。师座功成,驼峰航线来的给养要多少有多少;重庆来的装备最硬实的家伙都得往师座这送,师座到时候堪比陈诚——之后,师座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哪儿有小日本就打到哪儿!”
      “不能,师座。”
      “为什么?”
      “因为上峰不会让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虞师是老子的部队,老子想往哪儿开,就往哪儿开!他就是给老子上到天上去,也管不住老子的腿!”
      “虞师不是您的,只有我打江那边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拖回来的炮灰,才是自己的兵。才是……您的……”
      “龙文章你什么意思?”狗肉都看出来虞啸卿又要动怒了,死啦死啦又要被几个五百下候着了。可是死啦死啦这回却没忙着护自己的脸,只顾继续说下去。
      “师座到时候就明白了。到时候,记得我的话,西进,别北上。上边儿那些脑袋,师座得学着应付,不能像现在这样。师座要做对的事,凭自己不行;要别人跟着您对,得先从应付不对开始。”
      酒劲上来,虞啸卿额上蒙了汗,气息散乱。他半眯起眼睛盯着死啦死啦没真没假的脸:
      “你信不过我?”
      “师座哪里话!师座就是岳爷爷,人杰也!”死啦死啦突然换了脸,跳将起来,手舞足蹈地表着决心,“师座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不信师座我信谁啊?我……”
      “那你作死一样的留什么遗言?”虞啸卿拍案而起,打断死啦死啦的表演,酒气和怒气几乎在他头顶拢了一层烟,“我说过,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你有得是漏船载酒的运气。那鬼地方就算是个永备工事叫你上去蹦跶四个小时怎么就送了命了?我告诉你,你就是只蟑螂,窝哪儿哪儿活!你信得过我,信得过你在这作死一样托什么孤?托什么孤?啊?!”

      虞啸卿气急败坏地跺了两步,扫视麦师傅这间屋子,真真儿没什么能往死啦死啦身上摔的,只好抓起自己手边的碗猛力掼在地上——于是额上的冷汗又挤上细密的一层——虞啸卿借着摔碗的冲劲不着痕迹地蜷了下身子,随即又极迅速地直起来,挺成一杆会走路的枪。
      “信得过,师座。”死啦死啦安静地说。
      死啦死啦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虞啸卿像往常一样暴跳如雷,在虞啸卿的眼光从他身上移开的极短暂的空隙间静静地挺直了背,静静地靠近他,再靠得更近一些。
      虞啸卿有些怔忡:在他的记忆里,自己的怒气冲天和对面这个人扭捏的小媳妇儿样该是永恒不变的戏码——然而现在这戏码戛然而止,虞啸卿突然觉得天地宽广得有点儿没着落。
      死啦死啦双手扶上虞啸卿的肩,轻轻按住,再慢慢划向两侧,箍住他的上臂向下使力让他坐下来。接着死啦死啦抬起衣袖,轻柔地抹去虞啸卿额上的冷汗——刚刚洗净晒干的军装一丝不苟,袖口上还残存着阳光的味道。死啦死啦看进虞啸卿的瞳仁,安静地说:
      “我信得过,师座。”
      我信得过你,虽然我最后会因了这信任灰飞烟灭;但是我信,你能做的,你都会做,你不能做的,我替你做。
      虞啸卿怔忡得有点儿僵硬,他看着死啦死啦的脸,在那上面恍惚地看到天地洪荒。
      死啦死啦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
      “我信得过师座,不然我不会拿这帮炮灰打阎王嘴边儿夺回来的烂命陪您去赌。过去我总说打过仗没死的老兵金贵,其实沙子里淘出的金子没死绝的更金贵。师座得顾惜自己的身子。托您的福,全师都一天三顿啦,您一天两顿也没法儿知道这帮兔崽子的体力了不是——我看您一天还合不上两顿吧?胃不好别喝酒——知道师座律己甚严,我是说以后——疼得厉害么?”
      虞啸卿望着死啦死啦几乎可以堪称温柔的脸,浑然不知自己的表情迷茫得摇摇欲坠,呼吸都吊在半空;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吓人:“我以为你是鬼怪……”
      “我不是鬼怪,看不透墙。”死啦死啦握着虞啸卿的双臂,半跪下来,“我看得透师座的身子,我看得透……”
      死啦死啦吞下后半句话,几十年的沧桑在他的眸子里生进死出。
      在这场纵贯山河的生进死出里有一个人,他固执地独自背起一个群体的罪恶从此再看不见这世上的无辜之人。
      于是他愤怒,但是他不痛——人们讲他不痛,人们讲他的愤怒可以让他功成名就,枯掉万骨;可是从没人知道他愤怒和痛之间的防线一触即溃。
      痛不单单是生进死出的戏码,更是养在血性里的愤怒,是浸在骨髓里的尊严——他怎么能不痛?
      于是他从不肯给他依靠——他怕他靠一次,就明白过来;他怕他靠一次,就知道痛。
      他怕他痛;他怕他痛,同时愤怒,自己和自己纠缠不休。
      可是当这人几乎要因为几句话倒在自己怀里的时候,死啦死啦惊觉自己一直以来忽略了一个连烦啦都看明白的事实——他们骨子里是一类人——他们都忽略得那么彻底呢。
      死啦死啦在恍惚中松开手臂,轻轻环住虞啸卿。
      “啸卿……”
      虞啸卿在死啦死啦怀里一动不动,丢了思维一般。
      即使还有一段距离,死啦死啦还是能感觉到对面的胸膛里心跳的声音天翻地覆——他慢慢地收紧了手臂。
      “啸卿,别把自己绷得太紧,会断的。”
      死啦死啦闭上眼睛,禅达柔软的风在他的耳边、脸颊拂过。他看不到虞啸卿的表情,虞啸卿也看不到他的。时间就像风一样溜走了,不留下关于长短的痕迹——于是就这样过了多久,这两个人其实都不大知道。
      “龙团座,军人须有敬重之心!”虞啸卿声音还是哑着,语气却像下一秒就要奋力让死啦死啦好好尝尝久违的五百下。接着他倏地站起来,由于站得太猛,卷起一阵眩晕。
      死啦死啦盯了虞啸卿几秒,变脸似的换了一张嬉皮笑脸的皮,其转换速度之快实在欢乐无比,让人简直要笑场。他嘿嘿地涎笑着说:
      “师座……”
      虞啸卿听了这称呼,倒抽了一口气,像沙盘推演之后那样刻意地努力挺起身子——死啦死啦有种错觉,似乎他能在虞啸卿碍板的脸上看到纱一般游移的失望。

      虞啸卿转身走了。死啦死啦继续堆着一脸涎笑,许久不变。
      “龙团座,待你功成,啸卿……与你接风!”
      人转到树后,人声传回来;言语豪迈,声音恍惚。
      死啦死啦觉得一股血气冲上大脑,他冲出帐篷,奔向那人离开的方向——他知道几步就追得上他——他的车还停在悬崖边呢。
      可是,他终于收住了脚步。
      我怕你痛,啸卿,对不起。

      三十八天。
      虞啸卿在大雾第五次聚了又散之后开始灌酒。他想龙文章,你这个妖孽,原来你的“以后”来得这么快。
      唐基从军部要回“未语先泪举杯遥祝”八个字,虞啸卿执意要接上炸断无数次的通讯亲自念给死啦死啦听。余治拧着一张苦瓜脸终于恢复了通讯,虞啸卿用力按住自己的胃,张了张嘴,刚发出半个音节,一口血喷在听筒上,一片亮红。
      死啦死啦在枪弹爆炸的背景中听到那头炸锅了一样喊“师座”,他只能用所剩无几的气力死命地攥紧听筒。
      我怕你痛,我不敢给你靠,对不起,我的啸卿……

      后来,一切如预想中发生着。死啦死啦挥挥手走出去,再也走不回来;虞啸卿在许多脑袋和方向之间一边纠结一边妥协——他仍然懵懵懂懂,仍然仿佛不知道痛。
      死啦死啦清醒而正确地预测了一切,包括人群中永恒不变的政乱和喧嚣;包括他的生离、他的死别;包括在一个生命无法负担的时间点上,各色信仰是如何绚烂而纷乱地迸碎。
      但是在最后一刻,在打穿自己的那一刻,死啦死啦后悔,真的后悔。他看着虞啸卿,发现自己一直护在心口的这个人疲惫已极。死啦死啦突然想起他们在踏上分离之路前的最后一天,他那个几乎是纵容的,失望的表情——那时如果自己再坚持一点点,只需要那么一点点,追上去,他就有依靠。
      如果有那么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他会知道痛——死啦死啦想我怎么想不明白呢,痛是有温度的,绝望彻骨寒冷。
      可是那时,他那么那么怕他会痛……

      这是一个,关于两个人溃败的故事。
      岁月静好。
      只在一念之间,我们各自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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