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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 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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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唤她王上,她唤她王婶。
她作为她王叔的妻子,却只比她大五岁。初见之日,她初登大宝,她初为人妇。两人见面的场景也很是叫人局促。十三岁的狄景岚在御花园里撞破她素来持重的王叔狄怀德正试图搂抱一绿衣绝色的女子,那女子显然极不情愿,情急之下竟然伸手在尊贵无比的怀清王脸上扇了一耳光。景岚虽然年纪尚小,但这样的事情,在宫廷里耳濡目染,也不陌生,本想避走,但是却事与愿违。低眉敛袖,转身之际,已经被狄怀德浑厚有力的声音唤停“王上,臣与臣妻嬉闹,有些无状了,入不得龙目,王上不要怪罪才好啊。”。景岚只好转身,清清嗓子,扬扬眉,朗声说道:“侄女只恐扫了王叔的好兴致。”心里想,原来那绿衣女子竟然就是王婶,叫姬霜雪吧?看来传闻不假,王叔娶这神秘女子为妻,原来并不是两情相悦啊。再转头看那绿衣女子,除风流端正外,别有动人心处,叫景岚想起《卫风•硕人》里的描写:“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狄景岚不免心里暗暗赞叹一番。
景岚抬目打量的时候,姬霜雪也抬头打量这传闻中的小小女王,大婚的时候虽说是女王也有参加,但是隔着盖头只听见一阵阵清脆爽朗稚气未脱的笑声。今天一见,还是个眉目俊秀神行绝美的小女孩,脸上孩童样子犹在,却也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韵致在其中,让人不忍移目。两人就这般毫无顾忌的打量对方。
“霜儿,不得无礼,还不快拜见王上。”狄怀德轻轻呵斥爱妻,却是出于爱护。虽然年纪尚小,终究也是一国之君,不容亵渎,叫别家官员看见,免不了又有闲言。姬霜雪赶忙低头行礼,语气里并不惊慌“臣妾,参见王上,王上万福金安!”
“婶婶不必多礼,自家人何必见外,是王叔太过刻板苛责了。”景岚上来相扶,却不想与姬霜雪的双手相碰,果然人如其名,身体这般冰冷如霜。两人同时撤开,都是电击一般的暗暗惊心。
岂知,这一碰,竟然开启了一段旷世凄美的绝恋,像腾挪不开的舞蹈一样,在这样的不合时宜的时候,有了一个百年错误的开始。
这一年是春惠一年,女王登基的第一年。
姬霜雪缓缓走进大威皇宫的学勤殿,是因为王上的召见。姬霜雪想不出王上召见自己的理由。若说宴请,怀清王奉王命出京办事也走了有半个月未归了,单单请她一人于理不合;若说叙旧,两人不过见过一面,实在无旧可叙。托贴身丫鬟司棋向来传话的太监打问,确是口风挺紧,只说不知内里详情。
学勤殿是王上学习之所,除了几个御前行走,素来少有臣子可以进来,但女王却选在这里见姬霜雪。
姬霜雪听王府的下人们说,王上从小就是个仁爱,睿智,却又霸气、固执的女孩子。为储君时还常来找怀清王,跟这个王叔比跟先王、王夫还要亲爱近善几分。又想想那日见面的情景,自己在慌乱之中打了怀清王,却明显的在那孩子眼中看见一抹戏谑之意,其中的狡黠淡定与那柔美的脸庞、青葱的年纪是多么的不相称。这女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孩子呢?兀自猜想了一会儿,已经到了殿门口,跟过来的小太监忙进去通报。姬霜雪也停止了胡思乱想,专心等着传话,她本就是个冷情寡性的性子,对什么事情的兴趣都很有限。
小太监来去匆匆,悄声说:王妃请随奴才来。姬霜雪依言行事,快步跟着小太监走进十分静谧的学勤殿。学勤殿门口分立两排侍卫,再往里去就是二道门,二道门里宫女太监们随侍两处,好像是个茶点间,只等着王上召唤,然后进了三道门,有十几排高大的书架,书架侧面写着大大的“礼、乐、射、御、书、数、史……”名目清楚,林立成书林。小太监悄悄用手指指“史”那一架,又低声说:“王上在那边,您自个儿过去吧,奴才告退了。”姬霜雪点点头,缓步朝那一架书走去,却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高高的书架下,一个着明黄劲装的小人儿,席地而坐,低着头翻书,头发高高束成一个马尾,身边堆散的都是厚厚的史书。不是那小小女王,却还有谁。女王作如此形状,让姬霜雪进退不得。进吧,恐惊扰了王上,又恐王上怪她看见自己毫无形象可言的坐姿。不进吧,王上宣召,不能久侯,也不能违抗。正左右为难之时,那边的小人已经兀自抬起头来,脸上灿然一笑,“婶婶,你来了。”身形一跃而起,潇洒利落。那脸上明艳的笑,叫姬霜雪无端端的一阵心神不稳。待姬霜雪愣神的功夫,狄景岚已经走了过来,伸手牵起姬霜雪的手,向内堂的软榻走去。这时候,姬霜雪才发现,这孩子还只到自己的下巴那么高。
一边走,一边回头向姬霜雪笑着说“婶婶的手还是这般冰凉,上次碰到一处,着实把朕下了一跳。”姬霜雪看她神情可爱,那马尾扎得俏生生,看起来有些像个娇嫩小公子一般,心下有些暖,便任她牵着坐在榻上去。
“王上面前,哪有臣妾的座位。”姬霜雪推诿一下,却被景岚按住。“我与婶婶,只是像普通百姓家婶侄两聊聊天不好吗?”狄景岚微微不悦,伸手拽了一下软榻旁的一根系着红色铃铛的绳子,姬霜雪看她有些不高兴,本来好奇那绳子的作用,却也不敢再问出来,只能依言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两个宫女匆匆进来,“王上,有何吩咐?”
“看不见怀清王妃进来吗?怎么不知道奉茶,你们这些奴才,越来越不懂规矩了吧。”看那俊美的脸上,竟然是真的有了怒色。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王上平日待人温和,从未对她们发过脾气,今天这是怎么了?再则,这学勤殿里的规矩就是主子不召唤不得入内的,王上也忘记了?
“不碍事的,臣妾并不觉得渴,王上不必动气。”姬霜雪心里暗暗好笑,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又作一国君王之做派,那脾气是典型的阴晴不定么。
狄景岚听她如此说,脸色才好了一些,“下去吧,下次看着王妃,都小心伺候着点儿。”两个宫女战战兢兢,应声退出,不一会儿还是奉了两杯热茶过来。
“新抚郡刚贡上来的春茶,婶婶尝尝。”狄景岚一副热切的样子,叫姬霜雪不忍拒绝。
两人相对饮茶,眉眼不见,大殿上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不知王上召见臣妾有何事?”终于还是姬霜雪打破了安静。
“嗯,朕未见你时,就早听闻怀清王妃是个才华横溢、容貌绝美的女子,上次在婚宴上若不是左右几个碍事的拦着,说什么于理不合,朕就留下来看看你了。那日在御花园见了,才知道坊间传言非虚。”
“王上过奖了。”姬霜雪微微颔首,若是刚刚一番话出自须眉男子之口,定让人觉得是登徒浪子的言语,偏偏是出自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口中,再看她,眉眼清灵,神色端庄,完全没有嬉笑之意,姬霜雪不仅有些微赧。
景岚见姬霜雪低头不语,只顾抿茶,扯起一抹坏笑,伸手去探姬霜雪搭在茶座上的手,兀自握在手里,软语道“婶婶,岚儿真的很喜欢你呢!”姬霜雪本来还在发愣,这一会儿听她如此一说,惊得忙收回手去,“啊”了一声。却见那孩子一脸无害的笑,“婶婶怎么了?”“我,没事!”生硬的语句一出,才想起自己竟然忘记谦称,自己在心里恼自己,这是怎么了,对着个半大的孩子,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全没了。
景岚突然正色道:“我早听闻婶婶琴技超群,国中堪称第一,所以想拜婶婶为师,学学操琴之术,不知婶婶可愿意收我这个徒弟?”
姬霜雪低眉顺眼,却说得不卑不亢,“臣妾不敢为帝师,若是王上喜欢,随时唤臣妾来切磋一二就是。”
“嗯,那就当婶婶答应了。”景岚一手握着茶盏,一手有意无意的翻着手边的一册书,“婶婶在我面前到底还是拘谨,咱们就不能抛开身份地位,开开心心的说说话吗?自母亲去世后,岚儿真是有种无人对谈的寂寥呢。”说到这里脸上竟然是无限伤感。
姬霜雪看看那孩子美丽的侧脸上的落寞,竟然微微生出一丝心疼,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却强撑起一个天下,着实叫人心疼。想到这里,心里有些暖意,“臣妾知道错了。”
景岚见她脸上的笑容,是之前一直没有见过的美好,也跟着笑了,“今日看史书,看到夏商周,才发现,女人的命运真是可怜,想那夏商周时代跟跌,本就是民心向背的问题,罪名却被按在三个女子身上,夏有姒履葵,商有伊帝辛、周有姬宫涅,三个末世君王都是相似的荒唐,却将罪过放在音末、妲己、褒姒身上,什么红颜误国,不过是无道者的妄言而已,看来史书并不能尽信。”
一番言论叫姬霜雪心折,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看破如此之事,到底是帝王,天生的雄才大略。“尽信书不如无书!王上读史,能甄别真假对错,叫臣妾折服。”
“呵呵……”景岚朗笑出声,丝毫不掩饰骄傲的神色,刚刚脸上隐隐的落寞已经一扫而空。
两人相谈甚欢,都没发现日已西斜。殿外的宫女太监们在这一天就知道了,王上待怀清王妃的特别。
从此,姬霜雪成为王上的老师皆挚友。他们的相遇是如此简单,似乎一切都只是平静向前。
然而,在狄景岚小小的心里,姬霜雪的位置,慢慢被确立起来,似乎是在不经意的一瞬间落下的一粒种子,有一种叫做爱的东西在那里慢慢滋长。也许说爱是浅薄的,因为彼时她还是个孩子,只看见姬霜雪容颜姣好,身姿妙曼,性情疏淡,却不知她从来不笑的容颜背后是怎么样的一段故事。她迷恋她,如同迷恋自己的母亲、姐姐、玩伴、情人。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与利用如同一条河的上下游,交流同源。世间从未清洁,人如何能单纯的只想得到一段简单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