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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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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子之手
Episode 1
因为一路匆忙,不停奔跑,季明苏的额头微微见汗,踩着细跟凉鞋的双脚仿佛放在陈醋里浸泡过一样酸痛,口袋似的布裙子晃荡在身上,显得她分外落魄。
不幸中的万幸,在路上堵了长达两个小时之后,她终于赶上飞往伦敦的班机。
画着专业妆容的空姐站在机舱门口,确认了她的身份,松了一口气,掏出对讲机报告了情况,说完后,看了她一眼:“快进去吧,就等您了。”
于是,季明苏通红着一张脸,走进舱门。
窝在座位上,伸手把包拉开,摸到MP4,发现洁白的耳机线被整整齐齐的缠在上面,她一圈一圈绕开,从线的下面掉出一张小纸片。
捡起,翻到背面。
“不要长时间用耳机,会损伤耳朵。
就算是为了在这边苦苦等你回来的我,一定要爱惜身体啊!
爱你的扬。”
不禁笑了出来,发觉嘴唇柔和的弧度之后,却慢慢红了眼眶。
编辑短信,按下发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决定与扬偕老的明苏。”
Episode 2
彼时阳光正好。
季明苏和朋友坐在卫生明显不合格的小店里,等待食物上桌。
“好了,让我预言一下你们的未来吧。”木珂然敲了敲玻璃桌面,摆出一副诡异的表情。
首先看向苏时音。
“你的丈夫会陪你一起旅行,一起摄影,和你一起游戏人生。”
“真的?”苏时音仿佛服用了过量吗啡一样从座位上坐直,一脸兴奋。
“我还没说完,”木珂然摆摆手,“性格要么和你一样,嗯,‘开朗’,要么就是特别的沉稳内敛,小事糊涂,大事清楚。”
“我喜欢!”小动物的眼睛亮了起来。
“没说完……”木珂然又摆摆手,“别高兴太早,你要小心办公室恋情,你的另一半很可能是你的上司。”
“啊……不要!”小动物立刻陷入到“还我肉骨头”的凄凉意境里。
然后看向苏橙音。
“你和你妹妹不太一样。”
“怎么?”苏橙音从一袋热气腾腾的炸鸡柳里抬起头。
“你会经历一段情劫。”木珂然说完,满意的看见她本来就很大的眼睛又大了一圈。
“可是,当你过尽千帆,仍然觉得割舍不下,所以,也算不上劫数,还是会很美满。”
苏橙音的表情不像她表妹那样汹涌起伏,但是微微垂下的眼帘泄露了起伏的情绪。
木珂然看看她,很是抱歉:“我不是故意说得那么准……”
“还有吗?”橙音咬着一根鸡柳,不屈不挠的问。
“没了……我就看到这些。”
“那我呢?”季明苏接过旁边端上来的第一碗火锅粉,放在女占卜师的面前,好奇地问。
木珂然看看她,又看看她。
看了好几眼。
最后她说:“真不好意思,明苏,我好像看不见你以后的样子。”
季明苏以为,她住口不言,是因为那碗刚煮好出锅的美味火锅粉,于是,宽宏大量的原谅了她的“看不见”。
然而,过了很久,她也不得不承认,在木珂然那浩如烟海、包罗万象的言情案例库里面,确实不包括自己这样的例子。
她的际遇,连自己,都不曾料到。
Episode 3
校艺术节的气氛愈加浓郁,整个校园里随处可见成群结队的人马排练各式各样的节目。苏时音早早被街舞社拉去领舞,因为是否要女扮男装的问题进退两难。苏橙音守在一摞辅导书的边上,眼神飘忽,手里的笔无意识的动弹着,似乎在演算,又似乎没有。木珂然懒懒的歪在座位上,趁着没有人在的时候舒展筋骨,右手拎着红笔,悠闲自在地批改着前一天晚课的卷子。
季明苏环视一周,叹了口气,决定去图书馆自习。
怀里抱着的书拥有五彩斑斓的封面,“XX题库”“高考XX”的字样巨大无比,她一边调低了耳朵里德彪西的音量,一边加快了脚步。
曲子重复播放,切换之间有五六秒停歇的空档,她清晰地听见硬硬的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
细微到不可知的地步,仿佛间传来声音,挑战着她多年历经十几副耳机磨练早已迟钝生锈的耳朵。
告诉自己是幻觉,瓷砖冰凉,衣服穿得有些少,要快点到图书馆去。
每一次走这条长长的走廊,都会有错觉,比如从两侧教室门玻璃中间透出的阳光,比如墙上居里夫人的微笑,比如脚下瓷砖的颜色以泼墨的形式晕染开来。
可是这一次,幻觉如此真切。
仿佛蝴蝶振翅般的温柔频率,若有若无,五线谱和黑色音符化为实体,细细长长,钻过空气的罅隙,缠绕过来。
她停下脚步,拉掉耳机。
左手边的教室,房门微掩,从里面传出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是德彪西的《月光》。
刚刚在耳边结束的曲子,又开始被演奏。乐音流畅,听得出演奏者对这首曲子极为熟悉,就连专业人士都很难把握的几个强弱的处理,被这一位举重若轻的滑过却不显得潦草。淡淡的琴音如同一根沾满香墨的狼毫轻盈的在眼前书写,字体行云流水。飘逸与柔和,毫不矛盾地同时存在着。阳光也变得明朗,被门让开的角度正好,一小块方正的光晕,停留在身前。她的黑色鞋子正好和光相切。于是不敢乱动,害怕破坏掉这一片宁静的美好。
最后一个音结束。季明苏轻叹一声,准备回去把如此奇遇转述给朋友听。
可是,所谓“宁静的美好”,是不太可能永存的。
忘记了水笔夹在书里,不小心松了手,于是,清脆的“啪嗒”一声。
她看着水笔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停留在门边。
下一秒,门里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下一秒,门被推开,水笔被可怜的甩飞,撞在墙上,眼看是活不长了。
她还盯着她的水笔,冷不防耳边一句问话。
“你有事吗?”
见她发愣,声音换了个调子,带上点戏谑。
“是听我弹琴听呆了吧。”
她回神,猛地转头,“你……”
剩下的话顿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头发微卷,是明亮的银色,一张脸无比年轻,眉毛浓黑,眼睛深邃,却是带着明明白白的笑意,让他的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身材高挑,头几乎挨到门框,黑色的衬衫,风纪扣松着,一枚黑色的小十字架吊在锁骨中间,袖子卷到小臂,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戴着两个刻花复杂的银质指环,两只手腕上各套着黑色带有铜钉的腕带和细细的手环。裤子也是黑色,不过沾了些尘土,膝盖的地方有两道口子,两条腿交叉着站立,鞋子同样纯黑。
经过瞬间得到的图像分析,她的直觉肯定地对她说:这怎么可能是个弹钢琴的人!
如果长成这样,还弹得一手好钢琴,上帝造人的时候一定存在严重的区别对待。
“怎样?我弹得如何?”对面的男生见她一直愣神,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是你弹的?刚刚那曲子是你弹的?”季明苏听到他的询问,不由自主地反问。
男生扑哧一声笑出来,拖过她的手,领她进屋。
“看看,没人吧。”
窗子开着,淡蓝色的窗帘向外面散开,哗啦啦的响声覆盖了整个空间,一架半新不旧的三角钢琴立在屋子中央,上面摊着泛黄的谱子,琴凳的油漆有些剥落了,下面金色的踏板也纹路斑驳。
“相信了吗?”注意到发呆女生脖子上垂下的耳机线,他皱了皱眉。
“不要用耳机听东西,这样对耳朵不好。”顺手把白色的线拎起来,却隐隐听见里面的声音,不必专心,就能辨别出,那分明是自己刚刚弹奏的旋律。
于是加深了笑容。
“所以说,不要用耳机了。想听德彪西,我给你弹就好。”
见她仍不答话,捅了捅她的肩膀。“我叫聂安扬。你呢?”
没等她回答,便低下头看她的名牌。
“高一年级F班,季明苏。我记住了。”
Episode 4
“季明苏的非凡冒险”让第二天的午饭妙趣横生。
“果然吧!我看不到的东西就是不同凡响,怎么样?有没有感到命运的轨迹正在牵引你的脚步向未知的方向无比坚定的进发?”木珂然挥舞着筷子,激动不已。
“……”季明苏扒着饭,无精打采。
“没穿校服,这家伙是个极端人物。”苏橙音开始理性分析。“要么产自外校,要么是本校精英,再不就是本校一霸。”
“我觉得好浪漫!可是我仍然很不解,”苏时音嚼着一块牛肉,含糊不清地说,“为什么明苏当时会呆掉,她不是一向伶牙俐齿?”
“所以说是命运……”
“闭嘴脑残女。”
季明苏努力忽略她们,失败。于是放下汤匙,淡定而缓慢的吐出三个字:“回头看。”
三个人齐齐的回过头去。
苏时音嘴里的牛肉掉在了地上。
木珂然的筷子变成了一根,另一根在桌子下面呻吟。
苏橙音的眼睛大了一圈。
“所以说,我还是比较冷静的嘛。”季明苏满意的点点头,继续向盘子里的咖喱炒饭进攻。
后面一桌的男生看到三个女生精彩的表情,绅士地没有喷笑出来,但剧烈抖动的肩膀让完美伪装之下的他们无处遁形。
聂安扬毫不掩饰,笑得最为开心。
不忘向季明苏挥挥手。
季明苏抬起手,左右晃动了两下。
于是又一阵金属的碰撞声响了起来,聂安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继续极其兴奋的挥手。
让她产生错觉,仿佛两个人之间,隔了重重山水,却挡不住某种东西破土而出。
而且,生生不息,向更远的地方延伸着。
Episode 5
季明苏坐在靠窗位,窗帘被风掀起来,她从桌子里掏出一本字典压在上面,于是淡蓝色的窗帘形成一把弓的形状,弧度饱满,刚好是无法触碰课桌的距离。
阳光从两张窗帘中间照进来,在已经变得光滑的黑板上反射,她只好微微眯起眼,辨认一排排的方程。
老师的粉笔折断在上面,于是选了一根淡黄色的,继续书写。
已经初秋,她的夏季校服被凉凉的空气灌满,好像因为淘气而贴在手臂上的红豆冰,充满游戏的愉悦。
Episode 6
放学约好看苏时音排练,季明苏和朋友背了包慢慢往舞蹈房走去。
“逆着人流走真辛苦。”苏橙音一边躲过一大排叽叽喳喳的女生一边抱怨。
“我想王安石一定说过和你一样的话。”木珂然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说。
“如果是王安石,他现在一定很想让你闭嘴。”苏橙音头也不回,只是调大了音量。
“这就是降落到理科班的文科生真正的悲哀。”木珂然悠悠长叹,侧过身看了看一直沉默的季明苏。“怎么了,想念帅哥了吗?”
季明苏回过神,看看她,摇了摇头。
“其实,我和橙音持同样态度。”木珂然说。
“什么态度?”
“观望态度。”
季明苏没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MP4,戴上耳机,想了想,又摘下。把耳机递给木珂然,“这个,是他那天弹的曲子。”
木珂然接过来,“《月光》嘛,跟你品位挺像,看不出来,他还是个会弹钢琴的人。”
季明苏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木珂然听了一会,突然拉下耳机,拦住季明苏。
有些不解的看看偶尔发神经的朋友,季明苏虽然疑惑,却还是等待她的下文。
“明苏,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对面的女生很严肃,很神秘,很笃定。“接下来会发生很多很多出乎你意料的事,但是,你要学会相信。”
“相信什么?”
“随便啦。”木珂然戴上耳机,“拜托你快点,时音估计已经开始了,我们还要拍照片勒索她,你该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说完,飞快地跑了出去,追上苏橙音,回头对她一笑。
“又发神经……”季明苏也跑起来,“木小人,还我MP4来!”
鞋跟叩击地面的声音,好像一串散了的珍珠,落在地上,发出一片细碎的呻吟。
Episode 7
推开舞蹈室的门,季明苏皱了皱眉。
“时音,这都几月份了,怎么还把空调开着?”
她走过去,想要把开关关上。
一只手伸过来,把开关整个挡住。
“你怕冷?”
抬起头,银色头发,无框眼镜,黄铜耳钉,聂安扬认真的看着她,等待她的答案。
“倒也不是……”“那就开一会吧。”
说完他回身走开。
苏时音看到她们,立刻笑容满面,飞奔过来。
“怎么样明苏?”她笑呵呵地说,“聂安扬的朋友在我们社团,所以他们来当我们的伴奏。”
往角落看看,果然是那天中午在餐厅碰到的几个,旁边立着一个瘦高的男生,想来就是时音社团里的“聂安扬的朋友”。
“给你们介绍!”苏时音把她们拖到一堆乐器前面,指着架子鼓后面一个面容冷冽的男生,“这是鼓手,言迟。”又用脚踢了踢坐在地上,抱着吉他,头发半长的吉他手,“吉他,陆笙。”
然后回过头,仔细寻找了一会。
“那个,”她指指站在卷发女生旁边高声谈笑的蓝衣男生。“就是他,贝斯,陈近,搭讪我不成,又去招惹王美女。”
“还有,键盘,聂安扬。”苏时音耸耸肩,“明苏,这还真是巧。”
季明苏点了点头,眼神拂过远处的身影,如错觉一般,她看见那天空琴房里飘舞的窗帘,把他整个淹没,所有桀骜以及离经叛道的轨迹,全部沉寂在那个角落。
无缘无由的悲伤一波一波涌上来,她立在那里,头脑中前所未有的安静。
“OK,休息完毕。”苏时音轻快地走到房间中央,“大部分舞步已经没有问题了,剩下的就是动作细节的校正,我们最后来一遍,band就可以撤了。”说着有点无奈的看了看房间角落里几乎睡瘫的吉他手,以及倚在墙上似笑非笑的贝斯,“貌似,有人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她拍了拍手,“出场队形,女生准备,男生分到两边。”
前来看热闹的三个人自发自觉的缩到房间角落,木珂然掏出相机,苏橙音跳上窗台坐下,季明苏靠在墙上,对面就是伴奏的乐队,言迟举起鼓棒,轻轻击打四下。
苏时音站在房间后面,鞋跟也同步的打击着地板。
“FIVE、SIX、SEVEN、EIGHT。”
贝斯的高音猝不及防划破空气,尖锐而靡艳的声音成串的由琴弦上发出,接着慢慢变得低沉,背景音是几乎被忽略的鼓声,言迟专注于左边的小鼓,不放过每一次音域的调整,把整个张扬的声音一点点降下来。
最后一次拨弦的结束,舞者们依然没有动静,紧随其后的是密集了不少的鼓音,聂安扬在键盘的低音区制造出急促的和弦,指法变换,逐渐转移到较高的音域,最后结束于短促的三个高音和弦。
沉默三秒。
几乎不留给人喘息的空档,整个乐队的声音拔地而起,猛然激越的鼓声紧紧攫住心脏,键盘、吉他和贝斯的合奏如裂锦般疼痛彻骨而又极致动人,仿佛从深处的血肉开始迸裂,所有表面的安宁顷刻破碎,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几欲疯狂。也只是瞬间的事,舞者从四面八方涌上来,飞速变化的站位和一刻不停的跃动令人目不转睛,她们的指尖所指、眼神所向,每一个动作都足以让人联想到繁盛奢华的销金盛宴抑或被掩埋在黑暗森林深处的古老祭祀。所有秒针分针凝固成石雕静伫于此,一种滞留了时间的舞蹈从空气中抽芽生长,颜色是黑红交织的深沉与疯狂。
季明苏几乎忘记她身在此处,舞蹈与音乐水乳交融的震撼让她几乎失去呼吸,偏头看看余下两人,一个化身石像,还是嘴张得老大的那种,另一个若有所思,没发觉自己濒临从窗台上摔落的窘境。她连忙过去搭把手,却见苏橙音毫无知觉一般,已经入境。
如此的混乱让她不禁扶额,好在场上已经换上男生,一个接一个做出高难度的街舞动作,苏橙音也开始慢慢恢复正常,石像同志也宣告解冻,换之是更加令人无奈的疯狂抓拍。此时音乐与之前相比已经安分许多,想来开场的惊艳只是抓住观众眼球的把戏,中间规矩的环节好比安全带以防车子不慎脱轨造成的严重后果,季明苏看看房间另一头的乐队,一众良民的风范,有点想笑。
待这一章节结束,女生上台,音乐也莫名其妙的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之前的喧嚣慢慢散去,一串轻柔的音符响起,所有所有的都消失,只剩钢琴。
季明苏抬起头。
看不见。
看不见结对旋转的舞者,看不见安恬微笑的友人,看不见怀抱乐器的乐手,看不见默然聆听的鼓手。
看不见自己。
眼中只有银色头发的男孩,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移动,轻轻弹奏,每一个强弱的转化,每一段表情的处理,她的视线上移,是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未曾将任何专注放置于此,又好像已经放任心灵沉迷下去,永无止境。
音乐的色泽是沉郁的灰褐,与空气中的灰尘一起盘旋上升,舞蹈在另一名钢琴诗人身边。他的面容平和端正,不经意温柔,触动的往事从时空的裂口倾泻下来。
那是午夜梦回的旋律,游荡在教堂、广场、阁楼,每一个音符都充满离别的感伤。
所有的一切定格于最后一个和弦,他的耳钉反射着阳光,已经昏黄陈旧的颜色。
Episode 8
“为什么最后的曲子没有选《月光》?”在走向车棚的路上,季明苏忍不住问他。
“原因,我不想如此轻率。”
“?”
他轻笑,“不懂就不懂吧,你会知道的。”
季明苏有点挫败的提了提书包,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说,我们顺路?”
聂安扬目视前方,点点头。
“是不是就顺到这里啊?”季明苏指指车棚,以及旁边的校门,“我走啦。”
转身走了几步,手臂就被拉住。
他的眼神带了点笑意,“其实,还要更顺一些。”
季明苏微微眯起眼,“所以……”
她又加紧了手上的力道,“我们到底要顺到哪里……”
眼前的景色飞快后退,剩下模糊的一片与夏日黄昏的夕阳交融在一起,路边刚刚修剪过的草坪使空气布满发涩的草叶味道,车轮经受不住飞快的摩擦而散发的橡胶味道,公交车引擎发动的柴油味道,冰点屋的甜香,面包店的奶香,以及被风鼓起的白衬衫擦过脸颊的洗衣粉香气,一切混合成奇特的感觉,她的双脚荡在飞转的轮轴边上,似乎感觉不到书包的重量了。
“喂,你慢一点啊。”季明苏对金属钢琴少年喊话。
“抓紧,下坡啦!”
她还没来得及消化掉这句话的含义,就发出了一声惊慌的尖叫,车子的角度瞬间倾斜,向下俯冲,速度比刚刚还要快,一句“shit”还没来得及讲,就被头顶上经过的火车鸣笛吞没。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前方是弹得一手好钢琴的少年。
同时,也是个毫无绅士风度的赛车手。
“小姐,你要把我的衣服扯破了。”清亮的声音传来。
她咬牙切齿,手下愈发用力,只听得骑手一声惨叫,车头危险地歪斜了一下,又被他硬掰回来。
无奈的声音再次响起,“真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更善于玩命。”
Episode 9
季明苏从考场里走出来,看看周围骚动的人群,不禁质疑一向吝啬且严肃的学校会这么失策,刚刚结束的月考仿佛热身赛一般,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记得最后一门科目的考题,几乎所有人都极度兴奋,一切吵闹、各种话题的指向空前一致……
“校艺术节啊明苏!”肩上被大力拍了一下,苏橙音从她身后跳出来,“时音已经去准备了,我们快点去吧!”
“艺术节啊艺术节,我的相机……”左边闪出的人影一边下楼梯一边头也不抬的在包里翻找,季明苏放弃计算她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可能性,一把搀住她的胳膊。
“其实,”她清了清嗓子,“最后一道大题的得数我有点拿不准……”
“谁要管它!”左右两边异口同声。
顺着人流走向礼堂,被数学题打击到内伤的小心脏慢慢恢复,里面也被一点点灌进了些许期待的情绪。
找到位置,给苏时音空出一个,季明苏看看旁边飞快从包里取出零食的同学,感叹自己下手时机太晚,木珂然调整好手里的卡片机,跃跃欲试。苏橙音缓缓扫视礼堂,却在瞬间僵住。
木珂然正兴致勃勃透过镜头看舞台,发觉到这种异常,便熟练地按照班级次序一块一块的搜索,看到舞台幕布位置的时候,她也瞬间石像了一下,不过快速的解冻了。
季明苏有点奇怪的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
只有忙碌的人群,调试音响者有之,寻找台位者有之,搬运器材者有之。
她更加奇怪,看看那两个人,却见她们很一致的看着她。
“等会你就知道了。”苏橙音说。
忙碌渐歇,灯光暗下来。
“主持人呢?”季明苏问。
“还没轮到他们呢。”木珂然说,“耐心耐心耐心。”
利用职务之便偷窥节目单的小人。另外两个人小小鄙视了她一下。
舞台一角突然被追光灯点亮,几个身影低着头,分别调试着手底下的乐器。旁边的钢琴空着。
“我那天怎么没发现这几只如此耐看呢?”木珂然一边拍一边感叹。声音压过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抽气声。
幕布后面走上来一个人,黑衬衫黑长裤,耳钉手环十字架一样不少,扶着钢琴向观众行礼的时候,底下又响起一阵阵刺耳的尖叫。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鼓手举起鼓棒,全场的骚动渐渐平息。
FIVE、SIX、SEVEN、EIGHT。
尘埃落定。大戏上演。
Episode 10
“我本是低调人一名,奈何观众太热情。”苏时音向她们展示拍红的手掌,“一路走过来n的n次方个人和我击掌。”发现她们的神情,她愣了一秒,伸手把脸捂住。“很可怕吧……”
季明苏点点头,“现在我懂了,你的妆……别人看起来会好点,可我们毕竟看过你生吞一个巨大苹果的模样,和这个妆联系一下,实在很有悲喜剧的效果。”
“你应该看看乐队的那几个人从台上下来的时候交通堵塞的多么厉害,你的社员们不会嫉妒吧。”早就见到这悲惨妆容的木珂然翻看着照片,感叹道。
“呃……我觉着他们已经把这种情绪深深地埋在心底了。”苏时音说。
几个人帮忙把苏时音的妆卸掉,坐下来继续看节目,按年级划分的大合唱,教师的才艺展示,美声小姐英文歌先生,几乎综合了一切文艺汇演的老套桥段,开场舞的震撼效果慢慢消退,场下的学生开始各自忙碌。校艺术节毕竟是校艺术节,央视制造的晚会尚遭诟病,又何况一台整个由学生筹备且经费严重匮乏的联欢。
忽然,猝不及防的,灯光全部熄灭。
全场立即骚动,许多小块的荧光亮起,暴露了刚刚群众性的心不在焉,甚至还有人不小心取消了静音,烂俗的流行歌曲铃声在某处响起。
“学校有什么不满吗?无论怎样本姑娘现在很不满。”木珂然把写了一半的卷子扔下,忿忿不平。
季明苏点着手机屏幕:“其实,你早就应该选择电子书的。”
“看看……看舞台!”苏时音突然坐直,拉着橙音,“钢钢……钢琴……”
“拜托小姐我的十三阿哥正面临囚居养蜂夹道的困厄时期,让我好好为他感伤一下……”苏橙音很不满的抬起头,放下手里的小说,看了看舞台。
“明苏明苏快看!”她精准的复制了苏时音的动作,拉着季明苏的胳膊尖叫。
不情不愿的把目光从民国悲剧里移开,脑子里还全是大上海百乐门的枪战镜头,刀光剑影中心脏飞快的跳动着,看到一小块橙黄色光影打亮的舞台时,季明苏有点发懵。
当彻底清醒之后,心脏却全然没有减慢工作速度。
已经架好麦克风的钢琴空着,旁边立着一个人影,鞠了一躬,坐下来,他伸长手臂,调整了话筒,凑上去,像是要说话的样子。
“感谢大家坐到现在,之所以再次上台,原因之一是陆笙同学因为饮用过期牛奶而无法弹唱《同桌的你》以完成他谋划已久的表白任务……”
场下哄笑,苏时音十分无奈:“他会死的,被吉他拍死可不是什么好死法。
“原因之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他顿了顿,“我抱着……和他同样的目的来到这里。”
“表白吗?”不知哪里传出的声音,引发又一阵笑声。
“对不起校长,我不知道同学们的领悟力这么强,我本来想含蓄一点。”罪魁祸首很愧疚的看看坐在第一排头部闪亮的中年人。
“怪啊,校长笑了,快打我一下……啊不不不不用了苏橙音你的手劲……我已经拍照为证了……”木珂然手忙脚乱,几乎从观众席上滚下去。
“谁能告诉我他到底要干啥?”苏橙音收回手,嘟囔了一句。
舞台上的男生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说:
“感谢琴房,感谢图书馆,感谢德彪西,让我遇见你。”
说完,手指落到键盘上。
月光倾泻一地。
她想,她有点明白他的那句“我不想如此轻率”是什么意思了。
Episode 11
走出礼堂的时候,表演还没有结束,台上的光影交织让人疲惫难耐,看看周围,环形的看台空了大半,规矩坐着的也大半是因为班主任在场。F班以管理自由著称,留下的只有一小撮期待压轴节目的学生干部,剩下的趁黑暗掩护早已不知所踪。
其中的一部分,准确说,小部分,正游荡在漆黑的操场上。
刚刚从灯光明亮的礼堂前厅里出来,是一长段高高的阶梯,周围的光线是室内友好的租赁品,三两站立的人互相交谈,几个来不及卸妆的演员借着灯光用湿巾擦拭着唇彩,解开盘得高高的发髻,前方是平常行走惯了的运动场,绿色的草皮,红色的跑道,在夜晚都没了颜色,远处餐厅和教学楼零星有几点光亮,所有色彩都不及它们耀眼,一切在夜色中归于沉寂,路灯次第亮起,仿佛有瘦高的魔法师轻按手里的熄灯器,令那些球形的光晕随意的漂浮在空中。
夜色温柔。
她们很有默契的都没有动,并排站在礼堂门前的台阶顶端。
过了不知多久。
木珂然看了看旁边,惊道:“明苏哪里去了?不见啦!”
“咱先走吧。”苏时音拉了她们的手臂往前拖去。“刚才有个浑身闪闪发光像机器人一样的金属家伙跟我说,他把明苏带走了。”
“哦——”几个人没有犹豫,踏步前进。
很奇怪,过后回想起来,谁都没有哪怕一点点的警戒之心。
那颗剖白了的心太过明晰,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相信。
Episode 12
手被牵着,是右手,没有戴任何事物的手,相比于对方重重捆绑的腕部,女生的手腕显得有点苍白,可是想到他平素的打扮,也就释然。
他顾虑了女生的步幅,走得挺慢,方向向上,是礼堂的楼梯。
想到这段步行中的唯一一段对话,心里又有了小小的期待。
“跟我走。”
“哦。”
没有刻意计数,约摸三四层左右,男生转向走廊,没有开灯,森森的,加上从窗子里投进来的月光,让他们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仿佛夜行的鬼魅。
如果可以选择,我要做可爱的狐仙。她有点迷糊的想。
不知不觉脚步停住了,聂安扬推开面前的一扇门,沉闷的吱呀声激起一层薄薄的尘土,他伸手按开墙上的开关,屋子里光线昏黄,是一间被废弃的老琴房。
乐谱被丢了一地,季明苏俯身捡起,最底层大半泛黄破损,都是难度很大的奏鸣曲和练习曲,再往上,不那么陈旧,多数是最近流行的曲子,还有新晋作曲家的作品,她捡起一张《少年的黄昏》,放到屋子中央一架已经有些发黄的白色三角钢琴上,坐下来,打开琴盖,活动手指。
看了看靠在墙上微笑的男生,手指放上琴键,开始弹奏起来。
弹完一篇,打算换下一张谱子,一只手伸过来帮忙,接着他坐下来,拉掉季明苏左手,牵住不放,键盘部分用自己的左手替代。
他负责制造温柔的和弦,她负责安排婉约的主旋律。
不由得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异时空的情侣在旧琴房的四手联弹,忽然发觉自己嘴角的弧度像极了那部片子里的桂纶镁,那是沉浸在理想和情感中的满足。
初学钢琴的时候,从来没想到要达到怎样的成就,钢琴家也好,专业演奏也好,从来没有想到八十八个黑白键的区域会被自己钟爱,从来没想到会认识这样一个人,和他一起演奏,听他在上千人的场合为自己弹琴,从来没想到那首缠了自己好久的曲子会让她禁不住在耳机里一遍遍重复,会让她想起某个午后,吹进琴房里的微风,和一身黑衣的少年。
那一刻,觉得能在一起弹琴,就已经弥足珍贵。
不想去辨识那种感情是知遇的喜悦,或是暧昧的恋慕。不必说出什么,不必解释什么。
夜色温柔。
后来的后来,她的手边是一杯蓝山蒸腾出的香氛,以及她所负责的收购案企划,电脑屏幕上是一则投票:你认为世界上最浪漫的三个字是什么?
有人投给“我爱你”。哦,十岁以下的EQ,她这样想。
有人投给“我养你”。显然,阅历是福啊。
有人投给“有我在”。拜托,这又能证明什么。
林林总总的选项,被她理智的过滤了。
最后一栏,“如以上答案不符合你的想法,请写下你的答案。”
她敲击键盘。
“跟我走。”
就是这样的三个字,击败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和钻石戒指,击败了烛光晚餐和陈酿波旁红酒,击败了普罗旺斯薰衣草花田式中的求婚,击败了椰风海韵的蜜月旅行,成为了她的世界里,最浪漫的三个字。
虽然未来充满不确定性,一个选择就会制造一个平行的空间,我也依然相信,牵着你的手,跟你走,泥泞会变成美景。
这是我年少时,诚挚的信仰。
Episode 13
冰凉的圣诞节。季明苏躺在雪里想。
看着远处躲无处躲的木珂然被苏时音的雪球砸到连连求饶,苏橙音在一旁爱莫能助的样子也没能持续多久,另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好朋友问候了她的领口,凉得她跳脚。
从早上到现在,整个学校一直处于半疯的状态。清晨,她克服摩擦系数极低的路面蹭进教学楼之后,听到的是一种类似庐山瀑布丰水期的声音,疑惑的朝洗手间看看,没有洗拖布的大妈,上了半层楼之后,她才发现这声音的来源。几乎每个班级门口都守着一到两个不等学生,手里拿着“婚庆专用”的喷剂,声音就是从这些此消彼长的喷洒活动中传出来的。看看仿佛染了头发的后桌男生和浑身披挂彩带的邻座女生,季明苏感叹“原来遵纪守法提早到校也是一种福气啊”。
课间操由于大雪停上,她躲在座位上攻克一道画着七八个箭头的受力分析题,外面送礼收礼的人群络绎不绝,有人在门口喊她,“季明苏!楼下有快件要你去取!”
学校真美好,还可以收快件。她毫不犹豫的搁下手边的正交分解,跑下楼去取快件。
一个纸盒子,写着本市高级地段的小区名称,寄件人是校长。
她眼明手快的把单子撕下来,快递盒子塞进储物柜。
这个“圣诞礼物”困扰了她一整天,以至于英语课老师提问的时候把“I suggest that we go to the beach for honey moon.”说成“I suggest that we go to the bitch for honey moon.”英语老师挥挥手让她坐下,没听出来,还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身为英语课代表的木木同学回过头,有点担忧还夹着点好笑,看了她一眼。
体活课,同桌笑她:“瞧你这无精打采六神无主的样子,好像聂小倩啊!”
柯南的闪电劈过太阳穴,季明苏一下子清醒了。
聂。
校长姓聂。
冲到走廊拿出盒子,撕开透明胶包装,掀开盒盖。
是乐谱。
有些是哆来咪这样的入门曲,有些是毫无美感的练习曲,有些是浪漫的夜曲,有些是沉稳的奏鸣曲,有些是印刷的,有些是手写的,还标了题目。有些乐曲用彩色铅笔画出了需要升降的音符,有些则用黑色签字笔写明表情处理,以及对标准教程的小小驳斥。
翻到底层,是德彪西的《月光》,右上角还有被折叠过又抚平的痕迹。
谱子的背面写着字,她翻过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P .S .我也喜欢上海。”
她拿着乐谱,看向窗外。楼下是结伴而行的秀场,一对戴着同样头饰的女生手里拿着同样牌子的冲泡奶茶,一对保持着暧昧距离的情侣正窃窃私语,一对勾肩搭背的男生正试图把对方摔进雪地。
“圣诞快乐。”
他没有听见,楼上的楼上,女生对他说的这句话。
三年里的最后一句。
Episode 14
彼时阳光正好。
“嘿!”木珂然用力拍了两下桌子,“都想什么呢,该不会忘了吧!”
看看其余几个人的表情,脸垮下来,“完了,真忘了。”
什么……她们一脸黑线的看着一向神经质的朋友。
“预言啊预言!我做的预言!”木珂然揪起了头发,“实现了没有嗯嗯?”
“哦——”作恍然大悟状。
“我先说。”苏时音坐直了身子,“实现一半。”
“什么?哪一半?”木珂然的鼻子几乎贴上糖罐,虎视眈眈的看着她。
“就是说,你当时的预言是‘要么沉稳内敛,要么开朗活泼’,而我这边的情况,二者兼有。”她无奈的皱了皱眉。“果然是上司。”
“还是她辞了职之后结的婚。”苏橙音补充。
“那你的打算是什么呢?”木珂然问。
“旅行咯。”
“他同意?”
“一起去。”
“那钱呢?”
“赚够了。”
木珂然转过头:“你呢?”
苏橙音歪了歪头:“实现一半。”
“啊————”木珂然绝倒。
“就是说嘛,情劫是有的,但是割舍不下嘛……你小看我了。”
“怎么讲?”
“我们黎措可是从白垩纪撑到现在的绝种好男人,为他放弃整片森林是我的荣幸!”苏橙音一扬头,得意地说。
“好男人啊,除了爱看漫画爱吃烧鸡还不长肉以外,真是好男人哦。”苏时音在一旁怪怪的说,“我嫁人之后,有洗过一双袜子吗?这才叫好男人!”
“不管她们……”木珂然看看季明苏,“你怎么样啦?”
她笑笑,翻出手机,给她看那条短信。
木珂然盯了半晌。
“所以说,我说的很准嘛。”她满意地抬头。
“你说什么了吗?你不是说看不见吗?”季明苏不解。
“我还说过,你要学会相信。”木珂然一字一句地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微笑。“是啊,真的很准呢。”
是的,学会相信。
相信他带着手环耳钉微笑邪气,却不是所谓的不良少年。
相信他会弹好听的曲子,可以隔着很长的走廊把她打动。
相信他弹奏离别曲的时候,那种对分离的深深恐惧发自内心。
相信他载着她冲下斜坡,手里会紧紧握着刹车闸不放。
相信他当着千人向她表白,却不会遭到丝毫的纪律处分。
相信他在无边的暗夜里牵住她的手,走向的是另一个黎明。
相信他的左手,和她的右手,会演奏出最和谐动听的旋律。
相信他用父亲的名义快递礼物,实则是在暗中许下承诺。
相信他并不浅薄,心灵坚定,可以承受三年的冷漠和孤单。
相信他在城市的另一头,会自信的完成一份又一份决定人生的考卷。
相信他在楼下的楼下,会毫不犹豫的在表格里填上“上海复旦”,“上海交大”。
相信他们在生命的某个角落会再度相遇。
相信爱情不是天时地利的迷信,而是全心托付的真诚。
相信只要握紧彼此的手,掌纹相对,生命相交,就是牢不可破的誓言。
终此一生,春夏秋冬,只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