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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神临与囚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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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世神玄冕自历劫中苏醒,周身的混沌气息缓缓内敛,重归神体。他睁开眼,眸底是历经万劫、看透纪元生灭的漠然。历时万载的人间之行已然结束,按照他历劫前亲自设下的禁制,所有属于凡尘的记忆与情感,都已剥离、封存,乃至彻底遗忘。
  一切都很完美。神力愈发圆融,对法则的掌控更加清晰。
  除了……
  他抚上心口,那里空落落的,仿佛被硬生生剜走了最核心的一块,留下一个无法填补、不断漏着冷风的洞。一种焦躁的,混杂着失落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钝痛的情绪,时隐时现,搅扰着他本该古井无波的神心。
  他抬起手,修长完美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掌心里的一枚玉佩。玉佩质地粗糙,是最下等的灵玉,边缘甚至有些磕碰的痕迹,雕刻的纹样也简单拙劣,与这周身萦绕的混沌气息、与这辉煌神宫格格不入。
  他完全不记得这玉佩从何而来。
  “凡间……”他喃喃自语,冰冷的声音在空寂的神殿中回荡,“有东西在等本座。”
  神识如无形之水,瞬间涌向下方那片浩瀚的人间界,扫过山河万里,掠过众生百态。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南境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
  那里,有一道命运轨迹,他竟看不透。
  不是天命之子的璀璨夺目,也不是宿敌的阴晦诡谲,而是一片混沌的虚无,仿佛被什么力量硬生生从命运长河中抹去了存在。
  万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玄冕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玄色衣袂翻飞间,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云端。
  临行前,他指尖轻点,九成神力应声封印——创世神的本源太过强大,若在凡间完全释放,只怕这方天地都要为之震颤。
  即便只剩一成神力,也已是此界无敌。
  白石村的午后,总浸淫在一种被时光遗忘的慵懒里。
  几缕稀薄的光线挣扎着穿透破旧塾门的缝隙,投在泥土地上。空气中浮动着劣质墨锭的刺鼻炭臭,混杂着干草腐朽的气息,以及一丝常年萦绕在此间主人身上、仿佛已浸润到每一寸木料纹理中的苦涩药味。
  砚尘坐在窗边旧书案后,清瘦单薄的身形在宽大破旧的衣袍下,显得异常脆弱。他手中握着一卷边角起毛的《千字文》,温润而沙哑的声音,正带着底下七八个村童念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他的大半张脸巧妙的隐没在阴影里,只能依稀辨出一个清癯得过分的轮廓。然而,但凡光线稍有偏移,便能惊心动魄地窥见——大片扭曲、狰狞如同被烈焰舔舐过的疤痕,如同恶毒的藤蔓,肆无忌惮地爬满了他大半边脸颊,一直延伸至脖颈深处,被洗得发白的衣领艰难遮掩。
  初来时,这疤痕能吓哭孩童。但时日久了,孩子们混沌未凿的心性里,恐惧便渐渐被另一种更为朴素的情感所取代。先生虽然模样可怕,可性子是顶好的,从不厉声呵斥。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念到“藏”字时,砚尘的喉结几不可察地一滚。肺腑深处那熟悉的、如同冰针攒刺般的痒意毫无预兆地涌上。他不动声色地端起手边的粗陶碗,里面盛着早已温凉的、色泽深浓如血的汤药,微抿一小口,极苦的滋味瞬间炸开,强行将那翻涌的咳意与某些沉滞阴冷的记忆,一并镇压下去。
  这里……很好。他对自己重复着这句咒语。没有仙宫的清冷,没有宗门的诡谲,只有属于凡俗的、令人心安的宁静。
  他几乎……快要成功地说服自己了。
  就在这时——
  村塾内,那原本慵懒浮动的光线,毫无预兆地、骤然暗沉了下去。
  不是日暮西沉,而是一种突兀的、带着实质重量的昏暗。仿佛一张无形巨幕骤然笼罩,将外界一切声响——风声、蝉鸣、犬吠——乃至流动的空气本身,都蛮横地隔绝。
  风停了,蝉噤了声,万籁俱寂。
  学童们的诵读声戛然而止,几张黄瘦的小脸吓得煞白,惊恐地望向那扇仿佛通往未知深渊的木门。
  砚尘端着药碗的手,指关节因瞬间发力而微微泛白。
  一种久违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警惕感,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苏醒,沿着他脆弱的脊椎悄然攀爬。这感觉……是修为尚在时才会有的灵觉预警!
  他缓缓地、极其克制地将陶碗放回案上,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在此刻却格外清晰的“叩”声。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竭力维持平静,投向门口。
  逆着那骤然黯淡的光,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那里。
  玄色长袍无风自动,墨玉般的长发用古拙玉簪束起,面容因背光而陷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能辨出轮廓冷峻利落,线条如刀削斧凿,带着非人的完美。
  然而,他的一双眼眸,却穿透了阴影的阻隔,清晰得令人心胆俱寒。
  深邃,幽远,如同蕴藏着宇宙星辰生灭轨迹的冰冷记录。视万物为刍狗,芸芸众生在其眼中,不过是不值得投入丝毫情感的尘埃。
  砚尘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开始疯狂地、失控地擂动,撞得他本就脆弱的胸腔阵阵闷痛。
  并非全然因为对方那令人绝望的强大。更多的,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或者说魂魄本源的……悸动。
  那双眼睛……绝对陌生。
  可是,那眼尾微微上挑的凌厉弧度……那眸底深处,偶尔极快掠过的一丝极淡却难以磨灭的、近乎执拗的专注影子……
  像一根生锈了三年、淬着遗忘之毒的针,猝不及防地、狠狠扎入他早已结痂坏死的心口。
  一个被他用黄土、用鲜血、用无数个病痛折磨的日夜深深掩埋的名字,带着撕裂魂魄的痛楚,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封锁。
  阿弃。
  不!不可能!
  他立刻,几乎是凶狠地在心里咆哮着否定。阿弃已经死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眼前这位,仅仅是静立于此,便让周遭天地法则都为之凝滞的存在,怎么可能是他那可怜兮兮、需要他拼尽所有才能勉强护其周全、最终却为他而死的弟弟?
  定是心神损耗过度产生的幻觉。砚尘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强行驱散了所有波澜,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玄冕迈步,走了进来。
  他的动作随意从容,却带着与天地法则同步的韵律。每一步,都让这凡俗脆弱的空间产生微不可察的扭曲。
  村童们集体向后缩去,吓得大气不敢喘。
  砚尘感受到那几何倍增的、几乎要碾碎他灵魂的恐怖威压,强撑着虚弱身体,用手抵住书案,试图起身行礼。
  “不必。”
  冰冷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万载玄冰撞击,寒彻骨髓,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玄冕已走到案前,距离近得逾越常理。近到砚尘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冰冷而纯粹、仿佛源自混沌初开的古老气息,与他自身周遭萦绕的药味和凡尘俗气形成了无比鲜明、近乎讽刺的对比。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最精准、最无情的神器刻刀,落在砚尘那张布满丑陋疤痕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及一丝……源于心底空茫处的探究。
  砚尘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了一下,最终无力地覆盖下来,彻底避开了那过于直接、仿佛能洞穿他所有伪装与秘密的视线。他将那只因用力支撑而微微颤抖的手缩回袖中,用嘶哑干涩的声音,恭敬地、甚至带着惶恐开口:
  “这位……仙长。陋室塾学尚未散,不知仙长驾临……有何指教?若是寻人……”
  “指教?”玄冕打断了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纯粹的冷意,“你这地方,有何值得本君指教之处?”
  话语刻薄无礼,带着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的漠然。
  砚尘袖中的手无声地收紧,脸上却依旧平静无波,顺着对方的话,将姿态放得更低:“仙长……说的是。乡野陋室,确实污了仙长的眼。若无事,还请……”
  “你体内的东西,”玄冕再次打断他,目光依旧如同实质般钉在他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砚尘心上,“那道窃运夺魂的符咒,从何而来?”
  砚尘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骇然与难以置信!
  他……他竟然一眼就看穿了?!这连他自己都是在散功后才隐约察觉的根源!
  “看来,你知情。”玄冕将他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语气淡漠,却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一个身中此等阴毒咒术、修为尽失、容貌尽毁,却偏生命运轨迹被抹去的凡人……”
  他微微俯身,拉近距离,那股源自混沌的冰冷气息更加清晰地笼罩住砚尘。
  “告诉本座,”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轰然炸响在砚尘毫无防备的灵台,“你究竟是谁,‘霁尘仙尊’?”
  “霁尘仙尊”四个字,如同最终判决,彻底击垮了砚尘所有的心理防线。他脸色死白,身体晃了晃,若非背后是书案,几乎要瘫软下去。
  三年伪装,土崩瓦解。
  玄冕直起身,袖袍一拂,一道无形的结界瞬间笼罩了整个村塾,光华流转,坚不可摧。
  “在本座弄清楚你身上的谜团之前,”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砚尘绝望的脸,如同宣判,“你,哪里也不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