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清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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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细雨如丝，沾衣欲湿。
萧琮与韩凛一早便出了城，直奔城郊的英烈冢。
英烈冢由朝廷敕建，并非具体坟茔，而是为纪念历年阵亡将士所立的碑林。
无数灰白石碑森然矗立，其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曾经鲜活的生命只剩下几笔浅深的刻痕，共同承受着岁月的剥蚀与生者的哀思。
连年征战不休，前来祭奠的人影比往年稠密许多。有年轻士兵蹲在碑前，一遍遍擦拭着冰冷石刻；亦有老妇整个身子伏在碑上，肩背剧烈颤抖，发出嘶哑呜咽。
谢砚冰戴着幕篱前来与他们汇合，同他们一起焚香祭酒。
三人在碑前看香火缓缓燃尽，任由雨丝将肩头浸得深暗。
祭奠完毕，韩凛还需去为父母扫墓，先行告辞而去。
细雨仍未停，萧琮为谢砚冰撑起伞，问：“我们接下来该去何处祭扫？”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失言。谢家当年被抄没得彻底，旧宅早已发卖易主。谢知白远葬扬州，其余蒙冤而死的亲眷同道更是尸骨无存，连一座衣冠冢都未能立起。
无处可祭，无坟可扫。
但谢砚冰已为这些无归处的冤魂祭扫了许多年。年复一年无处安放的悲恸，成了支撑他一路前行、乃至殚精竭虑的薪柴与烈火。
于是他带着萧琮走到不远处的高坡，寻了块干净石头，取出剩余的香烛纸钱。
纸钱在风雨中不易点燃，火苗明明灭灭，将熄未熄，谢砚冰耐心地用手拢着，护着零星的光与热，直到橘色火舌燃起，纸页蜷曲、焦黑、化作灰烬，最后被雨丝裹挟着混入泥泞中。
一如那些枉死的生命，炽热燃烧过，又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天地间。
幕篱的轻纱遮住了面容，而其下之人始终沉默。
萧琮在一旁看着，轻声道：“今日父亲会避开母亲，不在府中。漱玉随我去看看母亲吧。”
谢砚冰今日戴着幕篱，不怕被人认出，又想到确实许久未见师伯，便未多虑，随他回了侯府。
不料萧琮引着他径直到了自己卧房，将人安顿好，转身又出去了。
谢砚冰只当他去请谢韫辉，在房中静静候了一会。
不多时，房门再开，萧琮领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进来，手中提着个小箱子。
老者将脉枕往桌上一落，谢砚冰瞬间明了，起身便要溜走。
萧琮早有预料，一把扣住他手腕，半扶半抱地将人按回座位。
“听话，让大夫看看。”
谢砚冰挣扎两下未果，只得悻悻伸出手。
老者曾是军中医官，与萧家渊源颇深，常年游历在外，近日恰好回京，就被萧琮请了过来。
他凝神诊脉，指下愈按，眉头蹙得愈紧，沉吟片刻，方道：
“公子所中寒毒，酷烈异常。虽救治及时，保得性命，然心脉受损，本源已伤，更兼似有余毒缠绵脏腑，未能尽除，以致气血双亏，阳气难继。”
他行医数十载，一眼便知谢砚冰是最令医者头疼的那类患者。
——自身通晓医理，却全然不遵医嘱，肆意挥霍已然亏空的身子。
回想起过往种种不妙的先例，他将话说得格外重：
“莫看公子如今尚能支撑，不过是仗着年轻，长此以往，恐有心悸厥脱之险；遇阴雨严寒，周身痹痛亦会加剧；若再过度劳神，耗伤心力，则非药石所能及，年寿难永，绝非危言耸听！”
谢砚冰没忍住问：“真有这般严重？”
萧琮：“闭嘴。”
谢砚冰不敢说话了。
老者又转向萧琮，语气缓和下来：“世子，借一步说话吧。”
萧琮面色沉凝下去，深深看了谢砚冰一眼，随大夫一道出了门。
二人在廊下低声交谈许久。谢砚冰贴在门边细听，外头声音压得极低，只捕捉到"不可根治"、"徐徐图之"等零星字眼。
萧琮的声音隐约传来，听不出喜怒，谢砚冰却觉得他气狠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办。
许是雨中行走沾染了寒湿之气，加之近日劳神，他倚在门板上，只觉周身骨缝里泛起细密的酸疼。
既然听不清，索性不听了。他将外袍一脱，扑进萧琮的床榻里。
正思忖着是要装睡蒙混过关，还是该去找谢韫辉求救，萧琮已回来了，返身将门重重合上。
"砰"的一声闷响，震得谢砚冰心头一颤。他蜷在床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来人。
萧琮见他这般情状，心中更气：“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之前你是怎么同我说的？”
谢砚冰忙坐起身，辩解道：“我真的没事，只是比往日容易累些……”
“方才大夫的话，你没听见？”萧琮打断他。
“我觉得……他是在吓你呢。”谢砚冰试图蒙混过去，“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能走能跳，还能……”
萧琮倒要看他能编出什么花样：“还能什么？”
只见这人从床跳下来，趁他不备，仰头踮脚，飞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还能亲你。”
萧琮呼吸一滞，面上仍旧板着，大声说：“谢漱玉，我在同你说正事！”
见撒娇无用，谢砚冰转而开始耍赖。他垂下眼睫，委屈地说：“世子凶我。”
说罢，直接往榻上一倒，用被子严严实实蒙住头，“我难受，要睡了，世子请回吧。”
完全是一副拒绝沟通、蛮不讲理的姿态。
“谢漱玉，”萧琮提醒他，“这是我的卧房。”
被子团动了动，不吭声。
萧琮走到床边坐下，动手去扯那团被子：“出来，别闷坏了。”
谢砚冰在里面死死拽着被角，闷声顶撞：“就不出来。反正我也‘年寿难永’了，闷死算了，正好让你省心。”
这话彻底点燃了萧琮的怒火，他手下用力，总算将人从被子里剥出来些许，对着那双故意不看他的眼睛，斥道：“谢漱玉，你到底讲不讲道理？！”
谢砚冰胡搅蛮缠地同他顶嘴：“世子把我骗到侯府来看大夫，一点都不信我，我伤心了，不想和世子讲道理。”
萧琮寸步不让：“你之前瞒我那么多事情，叫我如何全然信你？我不止今日将你骗来，往后还要盯着你喝药，看着你睡觉，监视着你，不让你再劳神费心！”
谢砚冰理亏，吵不过他，只得道：“你怎么什么都要管？我要找师伯告状。”
“好啊，且看母亲是向着你还是向着我。”
“你太过分了！”
萧琮捏住他脸颊：“谁过分？”
“……我过混。”
“知道就好。”
萧琮一松手，谢砚冰立刻气闷地缩回被子里。
萧琮在床边坐下，望着那团背影，声音低了下来：“漱玉，我知道你现在有太多事放不下，但你能不能稍微分神想一想我们的将来？”
“母亲曾与我说过，舅舅当年是积劳成疾、油尽灯枯，你也要重蹈他的覆辙么？你当日看着他的感受，便是我如今看着你的感受。”
过了好一会儿，被子团闷闷地说：“……我知道了。”
这回应是真听进去了。
萧琮神色稍霁，轻轻拍了拍被团，语气缓和下来：“说吧，最近又在忙些什么？”
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乌黑发丝黏在颊边，朝他吐了吐舌尖：“不告诉你。”
“……谢漱玉。”
沉沉一声比什么都能撬开谢砚冰的嘴，他不情不愿地坐起身，裹着被子蹭到萧琮身边，老实交代：“二皇子前些日子来找我，说有人在他的饭食里动了手脚。”
十日前，丹枢院不远处的小园内。
春意已浓，催得园中绿叶蓊郁，竹丛在微风里沙沙作响。
盛朝铭独自应约而至，眉眼弯弯地唤：“真人日安。”
谢砚冰朝他颔首，算是见过礼。左右无人，他单刀直入：“殿下那日送来的糕点，我已托人验明。”
万寿节后不久，盛朝铭便发现有宫人悄悄在他的点心里掺入不明粉末。他未声张，连盘带点心地送到了谢砚冰手中。
“如殿下所料，此人确实下了毒，其名为 ‘缠丝茧’，制备极难、流传甚少。中毒之人初时毫无征兆，待数月后毒性深植，便显现高热惊厥、脏腑衰竭之状，形同急症暴毙。因毒性潜伏极深，寻常手段难以验出。”
盛朝铭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惊惶：“这症状听着竟与皇兄当年有几分相似，难道是同一人手笔？”
谢砚冰已看透他脾性。他那日不过提点了一两句，盛朝铭便闻一知十，暗中着人装神弄鬼，将许妃惊得神思不属，绝非善类。
遂对这幅演出来的柔弱模样视若无睹，直言道：“即便非是同一种毒，如今会急着对殿下不利的也唯有那一拨人。钱氏虽待殿下不算亲厚，至少将殿下护得周全。如今殿下与娘娘骨肉团聚本是好事，只是婕妤娘娘性情柔善，宫中手腕终究不及钱氏，殿下更需万分小心。”
盛朝铭乖顺点头：“多谢真人提点。还有一事……”
“那日我将点心交给真人后，当夜那宫人便不明不白自尽了，如今死无对证，也不知该如何禀明父皇。”他抬起眼，眸光湿润，“真人，我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谢砚冰耐心耗尽，凉凉道：“殿下自有主张。”
盛朝铭楚楚可怜地望了他片刻，见他当真不为所动，忽然抿唇一笑，语气天真如稚子：“那真人觉得，若有人要在父皇眼皮底下杀他儿子，父皇会生气吗？”
两人视线交汇，瞬间读懂了彼此眼中相同的疯狂。
谢砚冰也缓缓笑了起来：“殿下试试不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清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