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辞》林豌豆

11、螭镜

　　黄梅的天气就是这样，雨下个不停。到处都是湿腻腻的。瓦愣上的草倒伏在青色的瓦上，这样的日子叫小萦无端端的心烦意乱。河边的柳丝都带上了湿气，没有精神。江里的船儿仍是来来往往没有停歇过，这小城的都没有什么改变。只有小萦，她的世界似乎发生了一点的变化。现在的小萦很喜欢照照自己的样子，好像怎么也是看不够的。她打水的时候，就在井里照照。洗脸的时候，就在盆里照照。其实哪里有什么呢，还是小萦啊，傻乎乎的一个小姑娘。
　　现在泥鳅找她去做上树下河的事情，她也不太去了。偶尔去一次，也只在干岸上站着，给他们照看衣服。或者仰头在树下等着，看他们一个一个地把果子敲下来。泥鳅有一点迷惘,他觉得小萦有一点的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来她哪里不一样。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是柳绿花红，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却还是很懵懂。
　　小萦坐在后园里，帮助苏婆婆做着活计。父亲的杳无音讯给家里直接带来的是生活的捉襟见肘，母亲一天一天地抱怨米太贵，柴太贵。油盐酱醋，布匹丝线，一样一样都是要花费的。母亲的脸也一天天地变的丧气憔悴，苏婆婆也一天天的苍老下去，小萦却在这灰败暗淡中渐渐鲜亮丰润起来，这是她最美丽的年华。
　　只是家境实在是太贫寒了。小萦没有时新的首饰，没有胭脂铅粉，甚至连一面小小的可以照照自己容颜的镜子都没有。母亲原是有一面大铜镜的，有一次拿出去磨，被磨镜子的匠人拿了逃走了，大约拿去换了花销。本来父亲说要再买的，却一直都耽搁了下来。母亲自己每天都只是对着盆里的水胡乱地梳梳头罢了。当然，就算是找遍整个的落花街，也未必能找出几面镜子来，小萦也没有照镜子的想法。她只是在水面上照照算了。如果让她路过一条小河，她也会走到河边去照照，看小鱼小虾在她的倒影上转出一朵朵涟漪。
　　有一天，她又走到河边去照自己的影子。早上的时候，奶奶给她梳了双环髻，还给她说，小萦真是个好看的姑娘。她心里忍不住有一点小小的喜悦，就想仔细地看看自己。水面上的小萦真是很清秀好看，瓜子的脸儿，脸上嵌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嘴唇就像含苞的鲜花一样，果然是一个好看的姑娘。她左照照右照照，有一只小鱼在她的影子上打个转，影子就模糊不清了，一圈一圈地漾开来。泥鳅在她的身后看见了，忍住笑，蹑手蹑脚地走近，将一块石子投进河里，把影子打散了。小萦吃了一惊，抬头看见泥鳅的笑脸，不知怎么就生了气。她站起来，跺着脚说：“臭泥鳅，坏泥鳅，看我再理你！”然后飞快地跑掉，丢下泥鳅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气多一点，还是害羞多一点。她不愿意别人看见她在水边照自己的影子，只想悄悄地一个人照。
　　小萦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有一点蔫蔫的。奶奶和母亲跟她说话，她都是爱搭不理的样子，心思重重的。当泥鳅看见她在顾影自怜的时候，她真的希望自己就此消失掉。母亲和奶奶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思恍惚，这一点的小儿女的心思，在贫寒艰难的生活中，简直就是看不见。
　　那时候她才知道，家里一直是靠着爷爷留下来的一点家底支撑着。难怪阿爹不顾读书人那可怜的脸面去贩私盐。到了霉雨天，墙角都能长出蘑菇来。她给奶奶收拾着那个黄花梨的小箱子。奶奶已经好久没有打开她的宝贝箱子了。那些宝贝早就在岁月里失掉了光泽，也在小萦的眼里失掉了神秘的光环，胭脂盒，合欢梳，陈旧式样的长裙短襦。还有一面小铜镜。
　　这铜镜拿在手里是冰凉的，小时候明明的见过，只是忘记了。她把镜子举在眼前，看见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女孩，一双眼睛像星星一样眨啊眨的看着自己呢。小萦将铜镜翻来覆去地看着，镜子的背后刻着两行字，还有龙形花纹，小萦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面铜镜。她把镜子藏在自己的枕头里，没有告诉奶奶。
　　铜镜早已经锈迹斑斑，背后还有祥云的镜钮，想当年，也应该是结在谁的丝罗带上。小萦偷偷地拿它出来，照自己，镜子应该磨一磨了，有一点朦胧，只有她的眼睛是清晰的。这样小巧可爱的镜子，真让小萦爱不释手，这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秘密。
　　后园篱笆上的菊花开了，一片金黄色点缀在绿色的叶子上，在温暖的阳光下跳跃出温柔的光泽。小萦坐在篱笆影子里，一针一针地缝着衣衫，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闪着乌黑柔和的光。
　　泥鳅就站在篱笆外，小声地叫她：“小萦，小萦。”小萦已经好多天没有和泥鳅一起出门了，泥鳅以为她还在生气呢。小萦问他：“作甚么？”她的小脸藏在篱笆的阴影里，泥鳅看不见她的表情。泥鳅说：“你不要再生气啦，我把这个给你。”他把一个凉凉的东西放到小萦的手心。
　　小萦对着阳光看看，原来是一粒小石子，十分的光滑润泽。小萦爱不释手地看了一会儿，还是把它还给了泥鳅，她不解地说：“我没有生气啊。”泥鳅把石子又放到她的手里，他说：“那我们去钓鱼罢。”小萦点点头。
　　他们一起坐在池塘的岸上，离离生春草，也有枝上黄鹂，岸头蘅芜。泥鳅的赤脚踩在郁郁葱葱的草丛里，有绿色的小虫展翅飞到他的脚上。他觉得小萦有一点奇怪，虽然她坐在他的身边，可是泥鳅能感觉出来，小萦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好像是小萦独个去了什么地方，将他留在了原地。小萦不再挽裤脚撸袖子，也不再大声喊叫，泥鳅和她说什么，她只是低头抿嘴笑笑，一下子，泥鳅觉得她笑得好看极了。
　　街上人还在拿泥鳅闲话，他们总是喜欢说小萦是泥鳅的小媳妇。连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也这样说。小萦一听见这些话，就能感受到母亲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她的头发上，衣襟上。她知道他们是在取笑她。泥鳅一看见小萦的眼眶发红，脸色苍白，就扑上去和那些野孩子厮打在一起，无论有多少人。他不怕打架，但是他知道小萦不喜欢这个玩笑。
　　大人们都说，这小子真狠。不过他们也喜欢说，小萦真像泥鳅的小媳妇。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泥鳅只有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小萦不愿意叫母亲伤心，她不想再理会泥鳅了。可是当她看见泥鳅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巷子里，小河边，又十分的不忍。她都快要愁死了，可是这愁完全是小萦一个人的，泥鳅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一天到晚地疯跑，回到家里也是到头就睡，一点的心思都没有。
　　父亲还是没有音讯，奶奶却病倒了。小萦的母亲在野地里挖了一些常见的草药煎给苏婆婆吃，她们是实在无力去请郎中了。奶奶早就发现镜子不见了，她知道肯定是小萦这个丫头拿的，不过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已经是那种把很多的事情都看的很淡的老人了。但是在病中，她迷迷糊糊地反覆念着一句话，好像是一句诗。母亲和小萦都听不懂。不过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一把抓住小萦的手，说：“姑娘，螭镜可是个伤心的物件啊。”小萦惊慌地问：“奶奶你说什么？”苏婆婆只是伸手抚摸着小萦的脸蛋，说：“姑娘啊，将来不要长得太好看了。”奶奶的古怪举止让小萦心惊肉跳。
　　傍晚的时候，小萦把镜子抱在胸前，穿过落花街，去找泥鳅。她立在泥鳅家破落的红门前，把嘴巴对着门缝，小声叫着：“泥鳅，泥鳅。”有几个在一边闲逛当的半大孩子在嗤嗤地笑。喊了几声，泥鳅家里没有动静。小萦立在门边，犹豫着是回家还是接着叫门。那几个孩子却坏笑着，大声叫着：“泥鳅，你的小媳妇找你来啦！”这个玩笑本来很平常，只是小萦越不要他们开，他们就觉得越有意思。如果小萦满不在乎，他们也许早就忘记了这个玩笑。
　　泥鳅家的门哐当一声打开了，泥鳅从门里箭步窜出来，捏着拳头恶狠狠地向那群孩子扑过去。孩子们发一声喊，四散逃开了。泥鳅呸了一声，向小萦说：“你别生气，下次再教我看见他们，敲掉他们的牙！”
　　小萦摇摇头，眼泪却一串串地掉了下来。泥鳅手足无措地站在她面前，小萦这个丫头是很少哭的。泥鳅扎煞着两只手，站在小萦面前，只是呐呐地说：“你不要哭，不要哭了。”小萦抽噎着将手背擦着泪水，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就像一只花猫。小萦哭着说：“奶奶要死了。”泥鳅说：“生病不一定会死的。”小萦抬起头问：“真的？”泥鳅用力点点头。小萦不哭了，但是还在叹着冷气，她觉得自己一阵的恐慌。
　　泥鳅想了想，伸手替小萦擦掉脸上的泪痕，可是反而给她添上了几道黑色在脸上。泥鳅忍不住笑道：“小萦你现在真的像一只花脸猫。”小萦用镜子照照自己，也笑了，她用衣袖擦擦脸，拿镜子照照泥鳅，说：“还有一只黑泥鳅呢。”
　　泥鳅咧开嘴巴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拿过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看到了铜镜背面的字，他很惊奇地说：“先生教过的，我认得。”小萦说：“真的么？”她哭过的眼睛亮亮的，很敬服地看着他。泥鳅很神气地用手指头指着那些字，一个一个地念出来。
　　非，关，欲，照，胆，特，是，自，明，心。
　　非关欲照胆，特是自明心。
　　他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是他们都觉得这是一面好看的镜子。
　　黄昏的时候，小萦穿过点点萤窗的小巷，走回了家里。她悄悄地把镜子又放回奶奶的箱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