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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番外2:长恨歌(四) ...

  •   那一句“我来了”,尽管声音是陌生的,可那份仿佛能将天地都踩在脚下的蛮横与笃定,却与他魂魄深处那个纠缠了二十余年的梦境分毫不差。时间在这一刻发生了诡异的扭曲。马嵬坡的血色黄昏与记忆中下邳城头那轮冰冷的残月,缓缓重叠。
      郭烈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只是用他那高大得如同山岳般的身躯为沈惟隔绝了身后那片混乱。他手中的那杆铁槊还滴着血,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槊杆缓缓滑落,一滴一滴,砸在脚下泥泞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那双狼一般的眼眸扫过周围那些被他瞬间的暴烈所震慑,一时间不敢上前的乱兵。
      “走。”郭烈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字。
      沈惟的身体像是被这个字音牵引着,终于从那片足以将人溺毙的宿命感中挣脱出来。他没有问要去哪里,也没有问为什么。他只是迈开脚步,跟在了那个宽阔的背影之后。
      那是一场漫长而沉默的逃亡。
      他们没有去追赶那支早已在惊恐与混乱中远去的皇帝车驾前往蜀中。郭烈凭借着野兽般的直觉,带着沈惟,一头扎进了秦岭连绵不绝的深山之中。
      这里没有官道,没有驿站,甚至没有人烟。只有遮天蔽日的古木,与被千年落叶腐蚀后散发着潮湿气息的崎岖山路。叛军的斥候不会来这里,哗变的禁军也不会追到这里。这里是被文明遗忘的角落,也成了他们唯一的避难所。
      沈惟的身体很快便到了极限。他那具常年被圈养在书斋里的孱弱躯壳根本无法承受如此严酷的奔波。高烧在第三天便如期而至。他整个人烧得滚烫,意识在清醒与昏沉之间反复摇摆。清醒时,他能感觉到自己正伏在一个坚实而温暖的脊背上,随着那富有节奏的步伐而上下起伏。那人的气味像一张粗糙却又无比坚实的大网,将他牢牢地包裹着,让他不至于从这片颠簸的现实中彻底坠落。
      昏沉时,他又会回到那座被洪水围困的孤城。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城下无力仰望的看客。他与城楼上那个手持画戟的身影合而为一。他能感受到风雪刮在脸上的刺痛,能感受到掌中兵器的沉重,更能感受到那股贯穿天地、无边无际的孤独。
      郭烈沉默地背着他。
      这个在范阳军中被称作“狼奴”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头最温驯的骆驼,背负着他此生唯一的珍宝,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深山里艰难地跋涉。他用随身的短刀削尖树枝,在溪流中叉取肥硕的游鱼;他在深夜燃起篝火,将烤得焦香的鱼肉撕成细条,笨拙地喂进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干裂的嘴唇里;他用水一遍又一遍地为他擦拭滚烫的额头,用自己那件早已破旧不堪的皮袍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再将他紧紧地拥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对抗那足以夺人性命的山间寒夜。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知道,怀里这个人的呼吸比他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衣衫褴褛地从另一端的山麓走出来了。
      他们站在山脚下,望着眼前这片陌生的河西土地。远方,一座简陋却又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城池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城头之上,一面残破却依旧顽强飘扬的“唐”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里便是灵武。太子李亨仓促即位后,那个摇摇欲坠的大唐帝国最后的希望所在。
      “我们到了。”沈惟轻声说。
      郭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水囊递给了他。
      灵武的行在,不像是一座都城,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军营。空气里没有长安的脂粉香气,只有生铁、皮革与草料混合的味道。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是盔明甲亮的朔方军士,以及那些从各地赶来勤王、神情惶然的官员。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国破家亡的悲怆,与对未来的迷茫。
      郭烈护着沈惟,刚刚走进这座城池,便被一队巡城的兵士拦了下来。
      “站住!尔等何人?从何处来?”为首的校尉看着他们这一身如同乞丐般的装束,以及郭烈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彪悍之气,眼中充满了警惕。
      郭烈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沈惟却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了那枚代表着他家族身份的玉佩,不卑不亢地说道:“江南沈氏子弟,沈惟,自长安而来,欲投奔郭令公麾下,为国效力。”
      那校尉将信将疑地接过玉佩,仔细查验了一番,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惟。最终,还是挥了挥手:“既是来投军的,便先去那边登记造册,听候调遣。”
      登记的军帐里挤满了从各地逃难而来的散兵游勇。郭烈那高大的身形与冷硬的气质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一名负责登记的文吏瞟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姓名,籍贯,曾任何职?”
      “郭烈。范阳,曳落河。”
      “曳落河”三个字一出口,整个嘈杂的军帐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恐惧与敌意。“曳落河”是安禄山麾下最精锐的胡人亲卫,是叛军的代名词。
      那名文吏的脸色瞬间变了。“你是叛军?!”他厉声喝道,周围的士兵“唰”地一下全都拔出了刀。
      郭烈没有解释,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沈惟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他不是叛军。”他分开人群,走到郭烈的身边,平静地说道,“他是护送我从马嵬坡一路至此的义士。若非有他,我早已死于乱军之中。至于他曾为曳落河,不过是为势所迫。如今他弃暗投明,千里来投,正是我朝廷广纳天下英雄之时,岂能因其出身而拒之门外?”
      他的话合情合理。但那名文吏显然不想担这个干系,只是冷笑道:“说得好听!谁知道他是不是安贼派来的奸细!此事我做不了主。来人!将他们二人暂且收押,待我禀明将军,再做定夺!”
      眼看一场冲突就要爆发。一个沉稳的声音却从帐外传了进来。
      “让他进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名身着重甲、气度不凡的中年将领正站在帐外,他的身后跟着数名亲兵。正是朔方节度副使,李光弼。
      郭烈与沈惟被带到了李光弼的面前。这位以治军严明、用兵老辣著称的名将,用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
      “你说,你能为我朔方军,破了史思明?”李光弼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沈惟的身上。方才帐外的争执他都听到了。而沈惟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
      “不敢说‘破’。”沈惟躬身一揖,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只能说,或可为将军分忧。”
      “讲。”李光弼惜字如金。
      “史思明拥兵数万,围攻嘉山,其势虽大,然其粮道漫长,补给皆仰仗常山郡。”沈惟走到帐内的地图前,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忧郁的眼睛在看到地图的瞬间便亮了起来,“常山太守王承恩,外宽内忌,守备松懈。将军只需遣一员大将,率精骑五百,昼伏夜行,绕开正面战场,奇袭常山。断其粮道,则嘉山之围,不攻自破。”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李光弼的眼中露出了动容之色。这与他自己心中那个尚未成型的计划竟不谋而合!
      “好一个‘奇袭常山’。”他点了点头,“只是,我军之中,何人可当此重任?”
      沈惟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地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地立在他身后的男人。
      “他。”
      李光弼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向,落在了郭烈的身上。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一个曳落河?”
      “正因他是曳落河,才更知曳落河之虚实。”沈惟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将军只需给他五百精骑。三日之内,他必将常山太守的人头送到将军的案前。”
      整个大帐之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郭烈的身上。郭烈没有说话,他只是迎着李光弼那审视的目光,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头。
      那双狼一般的眼睛里,燃烧着足以将这片天地都焚尽的渴望。
      三日后,夜。
      常山郡的郡守府内灯火通明。太守王承恩正在大宴宾客。他根本不相信朔方军有胆量敢绕过史思明的主力来偷袭他这座坚城。
      然而,就在他举杯畅饮之际,宴会厅的大门被一声巨响轰然撞开。
      一道黑色的旋风裹挟着风雪与杀气席卷而入。为首一人,手持一杆不知从何处缴获而来的沉重铁槊,槊锋之上还挂着半截未来得及甩脱的血肉。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溅着几点温热的血珠,更添了几分邪异的魅力。
      他环视了一圈满堂惊恐的宾客,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已经吓得瘫软在席上的王承恩身上。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铁槊。
      “奉朔方节度使之命,”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审判,“取你项上人头。”
      那一夜,常山城头变幻大王旗。
      当郭烈提着王承恩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浑身浴血地返回灵武大营时,整个朔方军都为之震动。
      而在这场堪称奇迹的胜利之后,那个名叫沈惟的孱弱书生,与那个名为郭烈的神秘勇士,也终于在灵武这座风雨飘摇的行在赢得了立足之地。
      沈惟的住处被安排在了一处僻静的偏院。这一夜,他正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在那副早已破旧不堪的舆图上重新标注着常山陷落后的新态势。
      房门被推开了。郭烈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血腥与寒气走了进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放在了沈惟的案几上。
      沈惟抬起头,看到了那双在火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
      “你的。”郭烈只说了这两个字。
      沈惟缓缓地解开那个布包。里面不是金银,也不是珠宝,而是一颗货真价实的人头。
      那正是王承恩的人头。
      “我答应你的。”郭烈看着他,声音沙哑,“做到了。”
      沈惟看着那颗人头,看着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的脸。他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他只是觉得,那个纠缠了他二十余年的噩梦,似乎在这刻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他缓缓地将布包重新合上,推到了一旁。而后,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像一尊沉默战神的男人,轻声说道:
      “坐。”
      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坐席。
      “接下来,我们该去收复两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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