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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埋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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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却寺庙内的雕像变成了眼睛以外,这是一个与上次的村庄一模一样的村庄——严格执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自主意识的村民,月亮高悬天空,但他们明明不久前还见到了红日。
楚朝瑶直勾勾盯着还没点燃的木柴心想:那样简短的路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吗?
“虎哥~虎哥~您那还有什么存货都拿出来吧!”
蛇三谄媚地声音由远及近,楚朝瑶晃了晃头,决定将新的困惑留到第二次会议提出,她向着声音来源望去,这才发现现实与声音全然不符——
蛇三嘴上喊得谄媚,一句话恨不得拐七八个弯地恶心人,但抢虎笑储物戒指的手却是果断直接:“您看啊!走了这一遭咱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大家伙命都不一定保得住,你这点酒东躲西藏个什么劲啊!”
虎笑上蹿下跳地躲避来自蛇三的堵截,储物戒指在他手上像是一个活物,俩人配合默契,将蛇三耍了个团团转:“小三儿,你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你想想,万一兄弟几个真活下来了,就你们这德行还不得把我那小店给喝垮啊!”
“哎呀虎哥,你这也太乐观了!蛇三嘴里说句人话不容易,虎哥就遂了他的意吧!”
以大毛为首的七、八只妖或站或坐,不动腿只动嘴地将两妖围了一圈扯着嗓子添乱。
“对啊!小三儿说得对啊!咱总不能还没酒活得长吧!”
“死狐狸说得什么死话!照你这么说,这酒喝是不喝?”
灵眼尖地瞅见了四脚并用向这边跑的虎豆,喊道:“小三儿小三儿!小虎崽子要来了,还带着之子呢!你快点啊!”
站在灵身边的狼摸了摸脑袋,问道:“什么‘之子’?”
“怜莫之子啊。”灵头也不转,只管专心致志地看热闹顺嘴应道,“你这都不知道?很早以前就传遍了啊……虎哥左边!快跑快跑!”
……真是搞不懂灵究竟是在帮谁。
“滚你祖宗的!你知道帮手要来了还在那看热闹!等老子抢到酒也不给你!”蛇三喘着粗气,半弯着腰死死盯着同样喘着粗气的虎笑。
对方手上把玩的戒指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一双类人眼睛都盯回了竖瞳,蛇三愤道:“该死的螳螂!你跟一只蠢狐狸吵什么吵!滚来帮忙!”
回应他的是“砰”的一声巨响。
巨响瞬间使得所有人都拧着脖子望向寺庙的方位,蛇三的竖瞳凝固在脸上,虎笑的喘气声都小了不少,狼更是吓得直接躲在了灵身后。
毕竟那可是莫寻霸占的地方,这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可摔坏了不少酒碗、砸坏了不少窗户,有不少的倒霉蛋因此丧命。
像这样的“砰砰”声早不知多少年前就被妖界众人记在了心里,记得比自己手头上的买卖还要清楚。
“窗户坏掉了……”被困在床榻与莫寻之间的怜青短暂犹豫过后还是开了口,“你要不要放开我,让我去修一下?”
自从来到这个房间,莫寻就挣开了他那双连颤动都未有丝毫的眼睛,因为他不想把怜青大卸八块地丢出去,而后者也很清楚他没有失去意识,于是装晕没了任何用处。
但怜青最好还是永远闭嘴!
什么叫“他们其实不像你说的那样恶劣”啊,莫寻听到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呆楞了足有三秒钟,三秒钟!
三秒钟以后他才反应过来怜青说了句天大的蠢话!
天地良心……莫寻单膝跪在怜青身前,声音又开始变得甜腻,像一颗融化许久的蜜糖:“我没想这么暴力的,我发誓。但他们实在太吵了,我可能被他们吵出了幻听。你刚才说什么?他们怎么样?”
怜青抿了抿唇,直觉作祟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一次重复心中所想,但他想到了放弃自相残杀的大毛,想到了最初帮他砍断藤蔓的灵,想到了杂居常见的虎笑,也想到了一直和皓安混在一起的虎豆,他好想告诉莫寻,告诉莫寻自己亲眼看见的一切:“他们,没有你说的那么恶劣。”
莫寻抬手环住怜青脖颈,一下一下摩挲他的喉结,眼里并发的寒光几乎要将怜青冻成一座冰雕,只可惜莫寻对上的是一个火炉。
“你才和他们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就敢下这样的结论?”莫寻似乎是把他的喉结当作了玩具,时轻时重地挤压揉捏,“他们之中资历最小的是那只小狼,可尽管如此他也参与了不少买卖。你见过一个种族的湮灭吗?闭眼再睁眼,帕塔斯族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你还不知道帕塔斯族吧?”
怜青时不时就被莫寻短促地夺走呼吸,很礼貌地听他说完以后,终于伸手一把扼住他的腕骨,强拉硬拽着令其抵在了耳侧的墙上,怜青仰面看他,问道:“不参与那些怎么样?会活不到今天,对吗?”
他不等莫寻回答继续说道:“我没有在妖界生活过,所以我没有办法对一个既定的事实、对一个大家都默认的规则评论是非对错,我不能。这是环境的问题,不是个体的问题。至少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我看见他们了,他们没有你说的那么恶劣,不是无法交流,也不是脑子里只有杀戮的傀儡。”
“莫寻,你也没有你认为的那么恶劣,不然你为什么会梦见……”
“闭嘴……闭嘴!”莫寻由怜青牵制的手掌微微颤抖,瞪着他的眼睛血红一片,他明明不想笑,却还是强扯着嘴角挂起一抹笑,“你没有在妖界生活过,又有什么资格去断定他们是否恶劣?你所见到的他们还不足构成他们的千分之一!”
“帕塔斯族死后会变成最漂亮的宝石,可一个只拥有美貌的花瓶最终结果只会是被打碎,所以帕塔斯族注定不复存在。怜青,你知道谁最需要宝石吗?啊—啊—你还不知道吧,帕塔斯族最擅躲藏,你要不要先猜猜看他们是怎么被找到的?”
妖族和人族之间存在交易,以另一个种族存亡为代价的交易。这当然很好猜,在一个连生死都成问题的地方有谁会在意宝石这种身外之物?
怜青当然可以接受那些缺德买卖的存在,但被迫求生、无能而死已是他现阶段能想象到的最大恶劣。他对妖界的认知实在浅薄,仅仅停留在莫寻的只言片语里。
实话说,怜青并非莫寻所言是一种愚蠢的天真,托出生较早的福,他也是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从大混战中走出来的,他见过的死人同样不少,见过的恶劣行径、恶毒心思和死人数量不相上下。
可惜,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直觉作祟,莫寻会选择说出这样一件事,绝不仅仅只是因为狼,狼是此行资历最浅的一位也绝不是主要缘由,那就只剩下帕塔斯族的灭亡原因。
怜青摇头:“等等……莫寻,我不想知道,等等……”
他好像窥探到莫寻那无法想象的八年中的冰山一角,窥探到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妖界的轮廓,可仅仅是这样也让他望而却步。
莫寻诡异地从中体会到一丝快感,他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怜青,掰着眼前人的下颌去寻那双纯净的眼睛:“嘘——你听我说……”
你会怎么想呢?莫寻紧紧盯着他那双永远也骗不了人的眼睛,你还会是永远高挂天空的太阳吗?
“你别说了……我现在不想听……他们在准备篝火,我们可以先去庆祝……你可以晚一点告诉我……”
怜青慌不择路地去堵他的嘴,一只手被制止就换另一只手,两只手都被制止就倾着身子去找那张即将摧毁他世界观的嘴,只要让他闭嘴,怜青想,只要让他闭嘴。
他嘴中说出的真相一定是怜青最无法接受的那一种。
“别紧张,别紧张……”
莫寻歪着头同他接吻,许是为了安抚他濒临崩溃的情绪,又或许只是为接下来的真相做一个甜蜜的铺垫。
怜青姑且沉浸于甜蜜之中,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就此溺死。可当发现莫寻的执着后,他又想,难道一直逃避就可以视作一切从未发生吗?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好似过了足有一个世纪这么长,怜青于甜蜜中沉思,在最幸福的时间里思考最让他痛苦的现实。
他肺里仅剩的氧气终于消耗殆尽,他不得不喘着气后退,在莫寻抚上脸颊时又不得不听他讲完原因。
“……因为狼曾经被帕塔斯族所救,第二次会更轻车熟路。这是不是一个非常、非常容易猜到的原因?被辜负的善良,善有恶报,这很有趣对不对?怜青,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但你坚持的一切没有意义,他们就是最好的例子。”
很久很久以前,怜青曾无数次与莫寻争执,为一名身着破衣烂衫躺在冰天雪地中的旅人,为一只听不懂人话也不会说人话的犬妖,为一只能够磕磕绊绊化成人形、濒临饿死的猫妖。
他始终坚持救助,莫寻也说那其实没有意义——旅人很有可能已经冻死,更大的可能是被丢出来的诱饵;犬妖尚未开灵智,即使救活也并不会得到一些好结果;将要饿死的猫妖只会将他们仅剩不多的存粮吃光。
但怜青依旧坚持,于是莫寻只剩下无奈。他们得到的结果虽然不算好但也绝算不上坏——旅人没有被冻死也不是被丢出来的诱饵,但他是一名很聪明、很聪明的战士。
他敏锐地觉察到怜青没有一点战斗力,于是选择在一次莫寻离开的间隙抢走了他们全部的食物,尽管最终莫寻及时赶回来,可怜青仍旧为此抑郁了很久。
他那时接受了吗?大约他那时只是在逃避,因为有莫寻在,他没有付出触及心底、不可挽回的代价。
“帕塔斯族,你,”莫寻低低笑了,“真是如出一辙的天真,可惜啊——整个帕塔斯族也比不上一个你幸运,你当然可以说‘他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恶劣’,毕竟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拥有一张能说话的嘴,如果你一点要用这张嘴说这种话,那就随你去吧。”
“但其实你我都很清楚,那种话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这个烂泥一样福淫祸善的世界没有任何意义!是你选择逃避,选择视而不见!我就站在你面前啊,你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我?”
三言两语之间,莫寻拽着怜青心脏上的血洞肆意拉扯,怜青觉得痛,可他找不出是哪里在痛,也许是明珠在腰腹刺进的一刀,也许是在此之前由莫寻压出的闷痛。
“我会的……我一定会去看的!你总是在指责我,可你自己呢?难道你不是在逃避、在自欺欺人吗?”怜青眼角滑下一滴泪,爬上莫寻肩膀的手背蹦出青筋,“你一定比我更清楚他们的行事手段,你在妖界走过那么久,那你一定知道,为了活下去要放弃些什么。如果你所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你又在因为什么愤怒?!”
他们没有刻意压低嗓音,再加上窗户已经被他砸碎,于是自然而然的,这个屋子里的一切交谈都零零碎碎地飘进了外边人的耳朵里。
屋里暂时没有了声响,大毛低声问道:“他们在吵架吗?”
“应该不是。”三眼张望着说,“我看见过莫寻吵完架以后把人大卸八块。”
阿里德闻言蹦着去望交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一边蹦一边问:“那现在,怜青是,几块啊?”
三眼翻了个非常白眼的白眼:“都说了他们没吵架,当然是一块啊!”
站在最前排、距狼最近的灵屈肘拱了拱,轻声问道:“帕塔斯族原来是你干的吗?”
“我没有……”狼下意识想解释却无从下口,他很清楚莫寻所言真假,“我只是不想死……”
当他亲眼看着曾救助自己的帕塔斯族湮灭在眼前时,他在想些什么呢?
“我靠,真是你干的!”灵兴奋道,“那你不是赚大了!我听说这事连不知真假的情报都值十颗妖丹呢!”
“等一下,十颗?我怎么听说是三颗?”蛇三悄咪咪凑过来,眼里有十分的不可置信,“你从哪听的小道消息?假的吧?”
“我怎么知道真的假的。”灵扬手揽上狼的肩膀摆出一副哥俩好的样子,“那会儿我正在人界快活呢。”
“假的!都是假的!”大鹰自空中落到三眼头上,很是义愤填膺,“当初我就想着编个消息去骗妖丹,他们不仅不给,还派人追杀了我整整一天一夜!”
小鹰紧随大鹰的脚步落到六违肩头,不忍直视道:“你编消息也编得真一点啊,整个帕塔斯族都不一定能找出来一个会游泳的,你非说人家藏海里,不杀你杀谁?”
“哎呀!”灵不满道,“谁在乎它们藏山里藏海里,我就想知道十颗妖丹是不是真的?这要是真的我不是亏大了吗?”
“怎么可能是真的。”六违抖抖肩晃走了小鹰,分析道,“不论真假给十颗,除了特别明显的假消息,他怎么分辨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啊,那不是亏得更大发了。”
“这个事……”皓安转身盯着面前的虎豆,对方面上的心虚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但他依然选择询问,“真的是真的?”
虎豆躲开他那双诚挚的眼睛,沉默地点点头。
皓安先是愣住,然后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愤怒,为素未谋面却已经消失的种族愤怒,为生命的廉价愤怒,他愤怒地原地转了个圈,可惜愤怒也没能消解半分:“为什么?!你们合力灭亡了一整个种族!”
虎豆两只虎耳朵耷拉着,声音也闷闷地:“我以为你会问,我有没有参与。”
“你看上去已经够心虚了,我没心情再给你压上一分半两。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为什么。”虎豆说,“我们一直是这样生活的。在你们那里,像帕塔斯人这样善良且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应该会被很仔细的保护起来吧?”
虎豆几乎是用一种妒忌的眼光看他:“但在我们这,他们只会灭亡。没有为什么,这里没有善良的生存空间。”
皓安气得眼眶泛红,他无法理解什么叫“没有为什么”,他生活在天堂,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地狱。
“借口!借口罢了!那是因为你们只把自己当人看!别人在你们眼里连活物也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个写在纸上的、存在于口头上的金钱!像你们这样的畜生根本不配……”
“皓安!”
怜青推开寺庙正门,厉声打断了皓安盛怒下的口不择言,他瞥了一眼半趴在窗框闭口不言的莫寻,快步行至了皓安身旁。
怜青眼眶还红着,眼尾耷拉着尽显疲态,他反手将极力反抗的皓安拽到身后,声音暗哑:“他说话不过脑子,如果冒犯到你,我代他向你道歉。”
皓安竭力甩开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小哥!那是一整个种族,全没了!你还帮他说话,我讨厌你!”
皓安吼完就跑,不作丝毫停留。李阳见状跟着他一起跑,越是喊叫他的名字,他跑得越是快,直到林洛生赶去皓安身前,两人才终于抓住皓安。
他们一左一右搭着皓安肩膀,窸窸窣窣地低声交谈。怜青只是远远地看着,直到虎豆说话方才回神。
虎豆:“你不去找他吗?”
怜青摇摇头:“他现在不想见到我。”
虎豆向着皓安的方向望去,眼睛里流露出向往:“我以前特别特别讨厌你们,生活在妖界的大部分妖都讨厌你们,剩下的一小部分是恨,恨不能把你们全都杀死。”
“我听虎叔说,最初我们是都生活在一起的,但是因为人族出了一个魔头,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怜青把他眼底的情绪尽收眼底,轻轻吐出一声叹息,柔声道:“抱歉……”
“不过去过人界的妖都说你们那里特别好,我一直也想去一次的,可惜没什么机会。”虎豆扬手指了指皓安,“他不会冒犯到我的,细细想来,他……他是我遇见的第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人,他会因此讨厌我吗?”
“不会的,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想通一些事情。”
虎豆突然笑了:“如果他真的讨厌我呢?他还会原谅我吗?”
怜青并不多问,或许他真的没有心情再多问一句,只是说:“我不知道。”
“那你呢?”虎豆说,他对这个问题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你对不原谅的人是什么态度?”
“……没有变化。”怜青的目光越过虎豆去找莫寻,那人似是想通了什么,甚至还有兴趣打个招呼,“那不过只是一句口头上的标榜,显得我很正气凛然,其实根本不是那样……”
他根本没可能对莫寻痛下杀手的,即使身上背负再多的苦痛也能。
“那时候我见过……他。”
“什么?”
怜青一愣,又听见他说:“帕塔斯人被屠杀时,我侥幸见过他一面。”
“他带走了一只活着的帕塔斯。”
但逃亡路上坏事种种,仅剩的珍重也早已被埋葬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