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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年一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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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门的年度规划会议已经接近尾声。产品总监和技术经理讲得口干舌燥,终于结束了他们关于新产品线的蓝图规划。会议室里变得很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我。
作为这个事业部的负责人,项目的生死,只在我一句话定夺。
我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靠着椅背,看着屏幕上那份被反复润色的报告。来美国十几年,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时刻。
我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
“你们的准备很充分,辛苦了。”首先我肯定了团队的努力,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平静但清晰,“但这个方向,行不通。它的根基,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市场假设上。”
我没有顾及他们失落的表情,在白板上飞快地画出了几条流程图和数据模型,继续说道:“资源有限,我们不能把赌注押在一个虚假的繁荣上。所以,这个项目,我们停掉。”
“停掉”两个字我说得很轻,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却掷地有声。我能感受到空气中的紧张。
“真正的机会在这里,”我的笔在白板的另一侧,圈出了一个新的领域,“所有的资源,明年都将转向这个方向。具体的实施路径,三天后,我给你们决定。”
短暂的沉默后,团队的眼神从错愕变成了信服和新的斗志。
我就是这样,一个在别人眼中,永远理性、冷静、掌控一切的“女强人”——在世界顶级的科技公司里,手握重权,决定着千万美金项目的生死,拥有一份足以让我在加州帕洛阿托拥有一栋属于自己房子的薪水。
中场休息,大家起身去喝咖啡,闲聊着周末的计划。我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划开屏幕,看到失联已久的李威发来一条私信。
一行极短的字,像一柄重锤,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你……知道夏林的事了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夏林”是一个深藏在我心底的名字。整整十年,我不敢提起,忍着不联络,假装从未想起,其实夜夜入梦。
而李威,是曾经被我拒绝又痴痴等我多年的高中同学。他明白,我的心里很多年都藏着夏林。我不知,他和我这番交谈,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未来得及回复,他的第二条信息紧随而至。
“他病得很重,在ICU已经半年了,恐怕坚持不住了。”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声音。
我能看到产品经理正笑着拍一个同事的肩膀,能看到窗外有飞鸟掠过,能看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整齐得近乎呆滞的光斑。一切都和前一秒没什么不同,除了嗅不到的咖啡香气、听不到的谈话,和倏然褪色的窗外世界。
心中的一角已然崩塌。夏林,那个像挺拔的白杨树一样撑起我整个青春、那个在车站久久目送我的少年,他究竟怎么了。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坚持结束那天的会议。
我独自坐在会议室直至傍晚,整个办公楼都没了人影。当我起身欲离开,却不知双腿已经全麻、毫无知觉。刚站起身,我就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穿着高跟鞋的我扭伤了脚,浑身无力,根本站不起来。我于是呆呆趴在地上,心口感到一阵阵撕扯。
待双腿恢复知觉,我支撑在椅子上站了起来,扶着墙缓缓走到了停车场。我忘了自己如何能驱车回到位于郊区的家中,只记得沿途的风景、整齐的草坪、漂亮的房子,都只是黑白电影的布景,那么不真实。
我似在梦中有气无力地呼吸,嘶哑呐喊为何天道不公。
那个我十三岁遇见的男孩,我心底关于他的梦想还没有实现......
眼泪在那一刻奔涌而出。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坚强、努力,从不相信眼泪,早已不记得上次哭是什么时候。
夜深人静时,我坐在书房里,环顾四周。墙上挂着我的荣誉证书,书架上摆满了专业书籍,桌上是最新款的电脑和我负责发布的产品模型。这些都是我奋斗过的勋章,是我人生“值得”的证据。
我用尽半生力气,终于逃离了那个起点,拥有了此刻的一切,在“他快不行了”这五个字面前,毫无意义。这种严谨、有序、可控、被美意评价的生活,或许只是我为了对抗内心深处的失序和慌乱,而为自己精心搭建的一个外壳罢了。
我感觉自己又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睡在客厅沙发上、不敢喘息的女孩。
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公司。这是一种惯性,一种我为自己辛苦维护了十几年、雷打不动的秩序。日程表上排满了会议,项目还有几个关键节点等待我去确认。
我以为,只要像往常一样,把自己沉浸在这些由逻辑和符号构成的世界里,就能够暂时忘记心头那被硬生生撕开的口子。我的灵魂却没有跟来。
会议室好冷,我一再裹紧羊毛衫,努力将视线固定在屏幕上。那些熟悉的界面,曾经让我兴奋和满意的数据,第一次失去了意义。代码再无逻辑,只是一堆毫无生气的字符;产品迭代的曲线,也不再代表进步,只是一道道冰冷的几何线条。同事们要讨论一个新的技术方案,但他们的声音只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失真,再与我无关。
我一整天都沉默着。
午休时,Isabella端着一杯咖啡,坐到了我的对面。她是我们的架构师,比我年长几岁,睿智而温暖。她没有像别人那样问我“你还好吗”,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
“家里出事了?”她轻声问。
我点了点头,无法言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老家传来的一些消息,心里有点乱。”
我不想,也无法对任何人解释夏林是谁。他是谁?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吗?不是。是我最好的朋友吗?也不是。他是我人生中最深的遗憾,是我在奋斗路上遗落的路标,是我屡屡午夜梦回时的模糊影子。这些复杂的、无法定义的关系,我要如何对一个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同事说起呢?
Isabella没有追问。她只是给了我一个理解的眼神,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说:“我们都一样,晓。从故乡来到这里,拼尽全力地向前跑,以为把所有问题都甩在了身后。但人这一生,到头来可能只是为了回答一个问题。”
大大的落地窗外,加州阳光灿烂,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般的心湖。
“我们经历的这一切,付出的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我没有回答。
但我知道,她问的,也正是我问自己的。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我这一路,从那个偏僻的村庄,走到这座繁华的城市;从那张客厅的沙发床,走到带院子的房子。我得到了很多,可失去了唯一。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跑得够快,积攒得够多,就一定是值得的。
可夏林的消息,让我停了下来。想要找到答案,我必须回去,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