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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接宴重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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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你?!”岳枫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心虚。
纪澜松开手,道:“是我,如果不是我向叔叔求情,你们几个现在已经在去做免费苦力的路上了!”
他稍有停顿,语气复杂,接着道:“你还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个敢这么砸我场子的人。”
岳枫声音也软了几分:“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见他这副模样,纪澜心中的那点不快倒也消散了,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前天抵达码头时的情景……
几天颠簸的海船旅程结束,纪澜怀着近乡情怯的激动踏上故土的码头。湿润的海风带着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只想赶快回到自己家里。
然而,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多久。几个穿着学生装的守旧派青年围了上来,他们面色不善,眼神里充斥着排斥与愤怒。
“看!就是他这种假洋鬼子!除了家里有钱,一无是处!”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就知道往国外跑!竟然还敢回来!”
“用了几年洋墨水,写了几年外国字,怕是忘了自己祖宗姓什么了!”
“我们的国家就是被你们这些崇洋媚外的家伙毁掉的!”
一声声尖锐的谩骂如同冰水浇头,让纪澜瞬间懵了。他万万没想到,日思夜想的归来,迎接他的竟是同胞如此刻薄的敌意。
脚印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大衣上,唾液啐在他的衣襟和脸上。其中一个学生粗暴地拽下他的金边眼镜,狠狠摔在地上!
纪澜瞬只能徒劳地用双手护住脸,蜷缩起来,承受着这莫须有的恶意。
“贱货!还这么宝贵自己这张脸?!”一个声音叫嚣着,似乎有人扬起了手,“看我怎么让你心服口……”
那恶毒的话语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闷响和惨叫!
模糊中,纪澜听到一个洪亮而愤怒的声音炸开:“就你们这帮以多欺少,欺负自己同胞的人,也配谈爱国!滚!”
混乱的打斗声,几声痛呼声,然后是杂乱的逃跑脚步声。
一只温暖而略显粗糙的手,抓住了纪澜的手腕,随即一个清朗又带着关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朋友?你没事吧?那帮混蛋被我们打跑了……”
纪澜惊魂未定,睁眼看到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身形瘦弱的青年轮廓,正小心翼翼地他的眼镜递过来。
“谢谢你们。”纪澜的声音还有些发颤,他接过眼镜戴上,看清了眼前的人。
眼前的青年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额头冒着细汗,面容称不上精致,但眉宇开阔,鼻梁挺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透着一种赤诚的正气。
青年咧嘴一笑,爽朗地摆摆手,“我叫岳枫,在码头扛包的。朋友你怎么称呼?”
“纪澜,刚从法国回来……”纪澜低声道,心中五味杂陈。
岳枫愤愤道,“你别听那帮人的话!我们就盼着多些像你这样的人出去学了真本事回来呢!”
岳枫拉着纪澜站起来,帮他擦去脸上的灰渍。离得近了,岳枫才真正看清这位留学归来的少爷,岳枫想不起形容男人的词,只觉得他很帅气。
纪澜看着岳枫毫不作伪的关切和愤怒,心中的阴寒稍稍融化,他忍不住问:“你们……真的不讨厌我这样的人吗?”
岳枫很认真的说:“不是的,我们也想出去学习一些先进的技术,只是缺少机会和条件……”
纪澜沉默了片刻,忽然打开脚边的皮箱,从里面取出一个充满岁月痕迹的笔记本,郑重地递给岳枫:“朋友,这是我在法国读书时的笔记,或许……或许对你有点用,送给你。”
不等岳枫推辞,纪澜合上箱子,低声道:“我得走了,再次感谢你们。”
说完,他快步转身,落荒而逃。
岳枫拿着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愣在原地,回到宿舍后,他才小心地翻开。里面是工整漂亮的钢笔字,详细记录着他在法国所见所闻的各种法律制度、政治思想、科技进展甚至革命运动案例……
每一页都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笔记本里还夹着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竟是一沓足够普通人家生活好几年的钞票!
岳枫当时就暗下决心,下次若再见到这位纪少爷,一定要把这钱还回去!
纪澜从回忆中抽离,看着眼前这个与码头那仗义直率的青年判若两人、此刻正蔫头耷脑的岳枫,心里那点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冷淡:“行了,别杵在这儿了,带我去平京大学。”
当然,纪澜嘴上说着让岳枫带路,实际上还是带着岳枫坐着自己家的车,平稳地驶向平京大学。
走在校园里的林荫道上,听着周围久违的乡音,纪澜心中的郁结渐渐被一种归巢的温暖取代。他瞥了一眼身边浑身不自在的岳枫,忽然开口:“那本笔记,你看了吗?”
岳枫猛地抬头,像是被提问的学生,赶紧回答:“看了!我……我其实打心眼里佩服你!真的!” 他的语气急切而真诚。
纪澜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哦?佩服我?然后就用一场奋勇(粪涌)的接风宴来表达你的佩服?”
岳枫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股被揶揄的羞恼涌了上头,脱口而出:“那……那我们再赔给你一个接风宴!”
纪澜倒没有推辞,立刻接话:“好啊!那就今晚吧!”
岳枫梗着脖子跑了,“我们……我们这就去准备!”
纪澜看着他仓皇逃跑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
他独自走向宿舍区,路上遇到了相熟的老师李焰。李老师温和地笑着打招呼:“纪澜啊,回来了还适应吗?”
纪澜停下脚步,恭敬地回答:“李老师,哪里都比不上家里好。”
李老师点点头,又问:“回来之后,有什么打算?”
纪澜目光沉静下来:“我想先在学校待一年,了解清楚国内的现状后,希望能从政,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李老师眼中露出赞赏:“好志向,祝你成功。”
另一边,岳枫的宿舍已经炸开了锅。
“什么?!今晚?!给他办接风宴?!”柳飞听到岳枫的话,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岳哥!你疯了!咱们哪来的钱去饭店?那种金贵少爷,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咱们要是招待不周,他一个不高兴,新账旧账一起算,咱们可就真完了!”
岳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也知道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话已出口,岂能认怂?
他眼神一扫,看到怯生生的柳飞,忽然灵光一现,一把抓住柳飞的肩膀:“柳飞!去你家!就在你家院子里办!”
“我……我家?”柳飞惊呆了,“我家那破院子……哪能招待……”
“排面不够,诚意来凑!”岳枫打断他,眼神已破釜沉舟,“咱们自己动手,把我攒的那点钱都拿出来,去买最好的肉!兄弟们,都动起来!”
整个下午,岳枫拿出了在每个饭店帮工时从厨师那学来的手艺,在柳飞家那简陋的灶房里挥汗如雨。
天色渐暗,纪元帅的车停在了平京大学门口。
车窗摇下,露出纪景泽威严却带着关切的脸:“小澜,真不跟叔叔去赴宴了?几个老朋友都想再见见你。”
纪澜站在车外,微微欠身:“叔叔,今晚先不去了。有朋友要请我吃饭。”
纪景泽闻言,脸上露出罕见的、真切的惊讶,随即化为笑意:“哦?刚回来就交到能请你吃饭的朋友了?也好,你们年轻人自己热闹。去吧,注意安全。”
对于这位权倾朝野的叔叔,纪澜的感受与外界的传闻截然不同。外人说他心狠手辣、工于心计、踩着无数人上位。
但在纪澜记忆里,父母早亡后,是叔叔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抚养,吃最好的,穿最好的,上最好的学校,就算他要出国留学也是大力支持。
那份深沉的关爱,做不得假。他实在难以将记忆中温和的叔叔与传闻中那军阀形象重叠起来……
正沉思间,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纪……纪哥……”
纪澜抬头,看见柳飞搓着手,紧张地站在不远处,脸都快埋进胸口了。
“纪哥……”柳飞声音发颤,“咱实在没钱去大饭店,岳哥把他攒的所有钱都拿去买酒买肉了,您要是不嫌弃,就到我家院子里吃顿便饭吧。岳哥他,他亲自给您做了好几个菜呢……”
纪澜看着柳飞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又想起岳枫那副豁出去的架势,忽然觉得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他点点头,语气轻松:“带路吧。”
柳飞赶紧在前面引路,但依旧有些紧张,纪澜不解,问道:“前天在码头,你不是也挺身而出帮过我吗?怎么现在这般怕我?”
柳飞低着头,声音更小了:“那不一样,纪哥,我从小家里穷,胆子小,只知道跟着岳哥。这次闯了这么大的祸,要不是您大人大量,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娘身体不好一个人在家……”
说着,声音里竟带上了哭腔。
纪澜沉默了一下,放缓了语气:“放心吧,我说过此事已了,便绝不会再有人追究。”
柳飞千恩万谢,引着纪澜穿街过巷,来到一片略显破旧的民居。一座简朴却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小院出现在眼前。
院子里,一张旧方桌上摆满了碗碟,菜肴看起来颇为用心,色泽浓郁,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正好此时,岳枫系着一条不合身的围裙,端着一盘刚出锅的红烧鱼从厨房走出来,额头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汗珠。
柳飞的母亲,一位面容慈祥的妇人,也笑着迎了出来,热情地拉着纪澜的手让他坐在主位。
“小纪啊,”柳母亲切地抚着纪澜的手背,语气满是歉意和恳求,“我家柳飞和他这些朋友笨得很,不会办事,闯了大祸,惹你生气了。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好不好?今天让他们好好给你赔个不是,你看能不能原谅他们?”
纪澜心中微软,温声道:“太太,您放心吧,这事已经结束了,您安心。”
柳母如释重负地笑了,眼角闪着细微的来泪光,道:“我一看你这孩子面相,就知道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快,尝尝小枫的手艺,他忙活了一下午呢!”
纪澜的目光转向一旁正偷偷擦汗的岳枫,惊讶地问:“这些菜……全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岳枫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神飘忽地不敢看纪澜,道:“嗯,说要道歉,总得有点诚意才行……”
纪澜看着他那副窘迫又强装镇定的样子,再看看这一桌显然花了心思的饭菜,还有周围那群虽然穿着破旧却眼神明亮的青年,以及身边这位慈祥的妇人。
一种奇特的的暖流划过心间,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然后抬起头,对着紧张期待的岳枫,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极其好看的笑容:“味道很好。我原谅你了。”
岳枫的那帮兄弟们顿时欢呼起来,热热闹闹地围满了桌子,气氛瞬间活络开来。岳枫这才松了口气,在纪澜身边的板凳上坐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如释重负和一丝不易。
“我的小少爷,你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