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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夜雨微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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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散尽,王府内的血腥气却被夜雨带来的潮湿土气压了下去,只留下满室狼藉和死里逃生的沉寂。
医师小心翼翼地为浯虞清洗、缝合、上药,再用干净的白布层层包裹住那处狰狞的新伤。整个过程,浯虞始终闭着眼,眉头因剧痛而微蹙,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却硬是没哼出一声。
郁璟一直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烛光下,浯虞的脸苍白得几乎透明,褪去了平日杀手的冰冷锐利,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那被血污和冷汗濡湿的墨色发丝贴在额角颈侧,竟无端让郁璟想起暴雨中被摧折的青竹,看似弯折,内里却兀自撑着不肯断裂的一股韧劲。
直到医师处理完毕,躬身退下,嘱咐需静养勿动,室内重又剩下他们二人,那种无声的紧绷才稍稍缓解。
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屋檐芭蕉,衬得室内愈发安静。
郁璟搬了张凳子在榻边坐下,看着浯虞因失血和疲惫而微微颤抖的眼睫,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沙哑了些:“为何不用那迷药…早些脱身?”
他记得那“梦魂散”的效果,若是早早用出,浯虞或许不必受这么重的伤。
浯虞缓缓睁开眼,眸子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少了平日的空洞,多了几分真实的倦意。他声音低哑,几乎融在雨声里:“…剂量不够。只能…出其不意。”
那东西制作不易,他随身携带的本就不多,之前为了脱身已用了一些,剩下的,必须等到最关键的时刻,确保能一击扰乱所有敌人的心神,为自己,也为可能赶来救援的人创造机会。这是杀手在绝境下的算计,冷静到残酷,包括对自己。
郁璟听懂了。他不是留给自己脱身,而是留给了…可能出现的转机,或者说,留给了确保能最大程度重创敌人、甚至同归于尽的最后手段。心头那处被攥紧的感觉又来了,闷闷的,说不清是后怕还是别的什么。
“值得吗?”鬼使神差地,郁璟问出了这句话。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这不像他会问的问题。交易便是交易,谈何值不值得?
浯虞似乎也愣了一下,涣散的目光聚焦了些,落在郁璟脸上,看了他片刻,才缓缓移开,重新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轻得像叹息:“…任务罢了。”
又是这两个字。
将所有惊心动魄、生死一线都轻描淡写地归于冷冰冰的“任务”。
但这一次,郁璟却似乎从那平淡无波的语气下,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以往的东西。或许是重伤后的疲惫卸去了部分心防,或许…只是他的错觉。
空气再次沉默下来,只剩下雨声潺潺。
郁璟注意到浯虞的嘴唇干裂得厉害,起身倒了杯温水,递到他嘴边。
浯虞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中掠过一丝明显的愕然和…抗拒?他从未被人如此照料过。在影阁,受伤意味着脆弱,脆弱意味着死亡。他习惯于独自舔舐伤口,或者…被更粗暴地处理。
他下意识地想偏开头,却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冷汗又渗了出来。
“别动。”郁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手却稳得很,杯沿轻轻碰了碰他干裂的唇。
浯虞沉默了片刻,终是极其艰难地、就着郁璟的手,小口啜饮了几下温水。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带来一丝难得的舒缓。他长而密的眼睫低垂着,掩去了眸中所有复杂翻涌的情绪。
喂完水,郁璟放下杯子,目光无意间扫过浯虞始终紧握的左手——即使是在昏迷和极度虚弱时,他似乎也握着什么东西。
郁璟想起之前为他处理伤口时,试图掰开他的手放置好,却被他无意识地更加用力攥紧。
那里面是什么?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浯虞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握得更紧,却又因无力而松开些许。一抹极细微的、非金属的暗色从指缝间露了出来。
是那片衣角。郁璟之前割下还给他的、那片属于他的墨色云锦衣角。
他竟然…一直贴身藏着。甚至在方才那般激烈的搏杀中,也未曾丢弃。
郁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极轻地撞了一下,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看着浯虞迅速恢复冷漠、却依稀泛着耳根微红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把冰冷的“刀”,内里或许并非全然是坚冰。
也许…有那么一丝裂痕,正在无人可见的深处,悄然蔓延。
他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片衣角,转而拿起旁边那枚刻着蜘蛛图案的飞镖。
“这個,”他将飞镖放在床边,“是无面遗落的,还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提到正事,浯虞眼中的些许波动迅速敛去,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审视。他仔细看了看那飞镖的样式和纹路,特别是那个蜘蛛标记。
“是无面惯用的款式。”他肯定道,“但标记…是阁主的。”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像是警告,也像是…撇清。”
“撇清?”
“阁主若真要杀我,不会用如此明显的方式,还留下痕迹。”浯虞分析道,语气冰冷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更像是纵容无面动手,若成功,便清理了我这‘叛徒’;若失败…这飞镖便是告诉我,这是无面自己的行动,与影阁无关。他依旧…在看。”
又是这样!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郁璟胸口涌起一股郁怒,却又无力至极。面对这样一个隐藏在无尽迷雾中的对手,他空有智谋权势,却仿佛一拳拳都打在棉花上。
“他到底想怎么样?!”郁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压抑的烦躁。
浯虞沉默了一下,缓缓摇头:“不知道。或许…直到他觉得戏不好看了,或者…棋子彻底失控了,才会真正落下棋盘。”
他看向郁璟,眼神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怜悯的清醒:“殿下,与我合作,如同…行走于蛛网之上。网的主人,随时可以收线。”
这话语里的含义让郁璟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浯虞仿佛忽然想起什么,眉头微蹙:“殿下…那‘寂寥蒿’…近日可还有察觉?”
郁璟一怔,摇了摇头。自从浯虞受伤后,他似乎再未闻到过那缕特殊的冷香。
“未曾。许是…你受伤后,便未再使用?”
浯虞却缓缓摇头,眼神变得有些深邃和…困惑:“自我受伤…昏迷醒来后,便再也…感知不到那香气了。”
“什么?”郁璟一时未解其意。
“并非我不再使用。”浯虞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而是那香气…仿佛从我体内…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