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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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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新开了一家小饭店,窗明几净,桌面地板丝毫没有油腻的痕迹,菜色丰富,但主厨一不肯应客人要求表演大火翻炒空中杂技,二不愿炖杂烩以切合洋人想象中的中国菜,因而即便是晚餐时间,生意也清淡的很,唯一的伙计闲闲地趴在柜台上打瞌睡。
“嗯……哼!”老板兼主厨步入餐厅,警告地清一清嗓子。
伙计机灵地跳起来,抓起手边的抹布装模作样,证明自己绝对忠于职守。这份工作,既闲又散,还能偷吃,当然要好好抓住。
老板监视了一会,觉得又懒又馋又健忘的伙计绝对配不起工资,要不是看在他能吸引女性散客的分上,早就请他回家吃自己。
“啊,八点到了。”老板啪地打开大厅的卫星电视,拖过一盒面纸,开始随着每日必看的八点档连续剧挥洒血泪。
伙计眯眯眼睛,从善如流地放慢了拖地的速度,摸鱼。
“各位观众大家好,下面是广告时间……”
“我的孩子从小就喝××××牌奶粉,身体健康强壮智力棒,脸蛋细腻红润有光泽,……”屏幕上的父母骄傲地抱起孩子,“看,这都是××××的功劳……”以多个奶粉罐为背景,肥仔露出天真如同百合花般的微笑。
周围一圈凑来蹭电视的三姑六婆点评起屏幕上的宝宝。
“这个宝宝长得真好。”米店阿婆说。
“是啊是啊,胖嘟嘟的脸蛋,真想掐上一把。”面饼阿妈习惯性地活动手指。
“四肢像藕节一样,又圆又嫩。”蔬菜西施笑道。
“你看你看,他的小手指,简直就是十根小肉柱嘛!”肉摊老板娘专业品评。
老板尚且沉浸在悲情之中,难以自拔,唏唏嗦嗦地擦鼻水,眼角余光发现伙计也在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视,而且居然越靠越近,哼!太嚣张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不爽地站起来:“维克多,我雇你来可不是为了看电……”
咚的一声,老板的头作为障碍物被无情地拨开,伙计的褐色瞳孔里倒映着两个小肉球,眉间皱起一座小山,“有点面熟……”
“啊!”大叫一声,恍然大悟,“是小芝士。”
周末的上午。
“罗叔叔,我回来了。”小霖在半开的书房门边轻叩两下。
罗素转身:“午饭吃了吗?”右手悄悄拖过一叠文件盖住正在写的信。
“在片场吃过了,天骄阿姨开车送我到门口。”
“累吗?”
“不会,谢谢叔叔。”有问必答,简短而恭敬。
“学校怎么样?跟同学相处的好不好?”
“好。”
“那……,你回房间休息吧。”重复完每日单调的对话,罗素词穷,虽然想要关心这个孩子,鸡婆地多聊一会,但对方有礼而疏离的态度实在无从下手,连肢体语言都是如此,站在门边,随时准备离开。
听实验室的下属们交换娃娃经时说,正常的小学生超级牛皮糖一样粘人,每天回家,都要把学校发生的事情叽叽咕咕说个没完,连去了几趟厕所都要一一报告。哪会这么沉默寡言,早熟地像个小老头。
真希望维霖像猴子一样挂到大人背上来啊。
他在心里狠狠地诅咒那个无责任感,随便托孤的家伙。
“叔叔。”
出乎意料地,小霖居然主动开口:
“爸爸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罗素搔搔头,非常为难。
“大概过年前,……也许再过几个月,不然也许年底的圣诞节……前段时间,他不是给你写信了吗?”
门口的小孩低下头,轻声说:“他很久没有回家来了。”脸上露出一缕落寞的神情。
千万别哭啊,小祖宗。
罗素再次咬牙问候某人的历代祖先。
哄孩子对他而言,是比任何突破性实验都要棘手的难题哪。
为了安抚孩子对父亲的想念,他和天骄定期替父写信,再托国外的朋友寄回来。每次模仿那个不负责任的爸爸写信,都要损耗大量的脑细胞,幸好天骄分担了一部分,可惜信件始终代替不了真人。
“小霖,别……呃,说不定他下周就回来,你也知道你老爸那个人喜欢到处乱晃,也许他正在回家的路上。”也许在哪个热带丛林里成了野人正在啃头盖骨,也许已经化为某头狮子的大便,腐化在草丛里营养大地,罗素自己也忍不住担心起来,语气不那么确定,“他应该没事吧,我明天就拜托专业人士查查看。”
小霖抬起头,好可爱的微笑了一下,“谢谢叔叔,别担心了,您继续工作吧。我相信爸爸很快会回来的。”
他灵巧地带上书房的门,突然又折回来,罗素啪的一声盖上信纸,吐出嘴里咬烂的铅笔,不自然地笑,“怎么啦?”
“罗叔叔,最近您实验室的工作很忙,信就不要再写了。”孩子礼貌地鞠躬,“谢谢叔叔。我明天也会和天骄阿姨说的。”
“呃,呃,呃,……你怎么发……现……”罗素结巴地张口。
“爸爸以前寄来的明信片里错别字很多的,你和天骄阿姨写的信里全是励志名句,有时还引用法文英文什么的,两者一点都不一样。其实我从第一封就知道了。”看着罗素脸上明显的挫败和嘴角的铅笔木渣,小霖安慰地加上一句,“当然,你们的信还是给了我很大鼓励的。”
管家适时的送上一杯普洱,合上罗素快脱臼的下巴。
房间整齐的程度使人无法想象主人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精美的玩具汽车和模型摆放在角落的柜子里,上面的灰尘说明主人对此毫无兴趣,墙上空白一片,男生房间必备的体育明星海报被一张放大的照片取代。
“我回来了。”小霖对着照片说。
照片上的人对着怀中的婴孩,顽皮地微笑。
比起以前昏暗的老屋,现在的房间宽阔明亮,也受到罗家上下细心的关爱。
以前和爸爸住在老旧潮湿的房间里,下雨的时候两个人会比赛谁先发现漏水的角落,然后挤在棺材里面,衣服泛着水气。
只记得他的手指捏在脸上,十分柔软。
幼儿时期即使在家也抱着自己兜圈圈,出门更是不肯放下,实在乏力就搁在路边的花台上,歇一会。
是他允许自己吃糖果不刷牙,推着小小幼儿三轮车,大吼一声“冲啊”,拼命跑上山坡。
他的身体没有温度,冰冰凉凉的,夏天搂着睡特别解暑,冬天就比较痛苦,把小霖当作暖炉来用,节省暖气费,每天夜里都会被睡姿如同螃蟹的老爸狂压,胸口闷闷的醒来,在那样的情况下,能够健康没有后遗症地长大,确实是了不起的奇迹。
想到这里,小霖既自豪又自怜,同时有点看不起照片上的人,跳上床,和他的视线等高相对,“喂,你真的不打算回来了吗!”孩子气地叫着。
偶尔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举动才会比较符合他的年龄。
“都怪你不好!”
“是你的错才对!”
“你以为写信是在编演讲稿,里面的句子全是你在公司周会上的演讲内容,洋洋洒洒十几页。死小维每次的信从来不超过二十个字,不被识穿才怪。”
“你聪明!每隔几句就引经据典的,还法文咧,炫耀你很能哦。……”
罗氏集团大楼的经理办公室里硝烟弥漫,秘书小姐努力在夹缝中求生存,“经理,董事,楼下有一位访客……”
“让他等!” 吵得兴起的两人有默契地吼道。。
“是你错!”
“你不对!”
“你出的烂主意。”
“第一封信是你写的!”
秘书小姐战战兢兢地探头:“他说是二位的朋友,有很重要的事……”
“闭嘴!!”异口同声。
“真是抱歉,可以请您稍等一会吗?现在他们两位正在忙。”忙着吵架。秘书暗暗腹诽。
访客是一位男子,软骨头一样瘫在沙发上,头发很久没有修剪,遮住了大半边脸。闻言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好。”
顶楼的二位高层互相人身攻击完毕后,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也到了龚霖小朋友的收工时间。今天拍的广告是罗氏新研发的儿童营养片剂,本着肥水不留外人田的想法,小霖担任主角。
秘书助理几个人簇拥着小霖上楼,其中一个秘书想起会客室还有访客等在那里。
“什么样的人?”詹天骄问道。
“有点脏,头发很长,脸看不清,说话声音哑哑的……”
安静地坐在一边的小霖站起来就往外跑。
一堆大人追出去。
男人背对着会客室的大门在呼呼大睡,脸埋在沙发里。
小霖炮弹似的扑上去,“爸爸!”
詹天骄和罗素张大嘴巴看着粘在维克多身边蹭啊蹭的小霖,紧的像连体婴儿,只是大小不平均。
一脸无限天真无邪的傻笑,小霖絮絮地咕哝着,从见面到进家门一刻不停。
“今天我在学校里上了音乐课,老师教我们弹电子琴,我现在会弹《献给爱丽丝》……”
“下午有点拉肚子,后来上了三次厕所……”
“爸爸我还有一个月就要升初中了呢……“”
“……”
“这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小霖吗?他从来没有这么跟我说过话。”詹天骄很是失落。
罗素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好冷。”
“即使拍广告,他也很少这么甜蜜蜜。”
“有东西吃吗?”维克多拍拍肚子。
“有的,爸爸我给你拿面包。”
“小芝士最最好了,亲一个。”为人父者十分感动。
小霖乖乖跑去厨房。
“这次怎么离开这么久?”天骄趁隙开骂。
维克多笑眯眯地看着她:“我只离开一下下,一想到小芝士可能会没人照顾就马上回来啦。”
“没变化!”罗素披挂上阵,“你上次开溜的时候他是二年级,现在马上升初中了,整整四年了!”
维克多掏掏耳朵,安慰一下过度震动的鼓膜,“四年啊!”意思意思地感叹。
“你浪迹天涯,就没想到要对孩子负责吗!”
“这样啊,”维克多边啃面包边问怀里的小芝士,“想爸爸吗?”
“嗯,很想爸爸呢。”软绵绵的撒娇。
“来,爸爸亲一个。”
旁观的两人同时感到凉气嗖嗖地从脚底板冒上来。
当天晚上,维霖坚持和爸爸回家住。
路上气氛温馨。
“爸爸,你过去在哪里?”小霖拖住大人的手。
其实也不大,只是手指纤长,可以包住小霖的指头。
“爸爸一直在国外辛苦地打工,存回家的旅费啊。”
“在哪个国家?”
“前段时间在尼斯哦,美的不得了。”维克多摸摸小霖的头,“小芝士长得好快。”
“在班上我最高。”
“哗,好厉害。”
维克多看着长大的儿子,对自己赞许不已,唉,转眼就这么高了,带大他的我真是不容易啊。
嗯,伟大。
“所以下次带我一起去吧。”小霖期待地看着爸爸的眼睛。,“我已经长大了,能自己拎箱子。”
不假思索地答应,“好。”
小霖开心地原地跳了几下。
两个人甜蜜蜜地进家门,家具上都罩了防尘套,干燥而温暖。
“坐飞机很累吧。”小霖体贴地帮爸爸按摩肩膀。
“嗯,那个女人的手提箱好挤。”
肩上的手略松一松,小霖慢慢地问:“你是变身缩在别人的手提箱里回来的?”
“是啊,工作的餐厅里正好有顺路的顾客,就藏到她的箱子里。”
“你不是一直在国外辛苦地打工存回家的旅费吗?”
“啊,这样啊,呃……,我说了吗?”嘿嘿地敷衍着,看见儿子怀疑的眼神,维克多立刻以手支头,做垂危状,“头好痛,车祸的后遗症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