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影浮光》叙以她诗

20、对弈席上心潮涌

　　体育馆中央，聚光灯如同舞台追光，精准地打在仅存的四张棋桌之上，将这片区域烘托得如同即将进行神圣仪式的祭坛。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高级木质棋具清香、冰冷电子设备气息以及无数人屏息凝神所带来的、近乎真空的凝滞感。

　　八强战，正式拉开帷幕。

　　而所有目光的焦点，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汇聚在了正中央的那张棋桌——陈疏桐对阵沈青言。

　　媒体区的长枪短炮早已严阵以待，镜头焦距拉至最长，不放过对弈双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观众席上鸦雀无声，人们甚至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生怕打扰到这场备受瞩目的巅峰对决。

　　陈疏桐走到棋桌前。

　　她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几乎听不见声音。身上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运动服，但与以往不同，浆洗得干净挺括，仿佛也是一种无声的宣言。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经过极致压缩后的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她在属于黑方的位置坐下，将那个陪伴她已久的、边角有些磨损的棋盒轻轻放在手边。然后，她抬起头，目光迎向早已坐在对面、正安静等待的对手。

　　沈青言。

　　她今天似乎也格外不同。依旧是一丝不苟的马尾，合身的深蓝色棋手服，但周身那股沉静的气场，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强大和……具有压迫感。她微微垂着眼眸，看着光洁的棋盘表面，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淡漠，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镜头、目光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提前进入了自己的领域，一个只有她和棋的世界。

　　陈疏桐的心脏，在真正与对方隔枰相对的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力度疯狂撞击起来。砰砰砰——声音大得她几乎怀疑会被对方听见。

　　她能清晰地看到对方低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淡色的、微微抿起的唇。能闻到空气中极淡的、属于对方的、那种清冽而干净的气息，与她自身运动服上残留的廉价洗衣粉味道形成了可笑又尖锐的对比。

　　抽签仪式上那短暂的目光交锋和燃起的战意，在如此近距离的、无处可逃的直面下，化为了更为具体、也更为磨人的紧张感。手心不受控制地渗出细密的汗珠，被她悄然在裤腿上擦去。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翻腾的情绪压下去。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她反复告诫自己。这不是第一次了。她经历过，她挣扎过，她甚至……曾在对方手中赢得过一句“勇敢”的评价。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慌乱无措的新手了。

　　裁判进行最后的设备检查和规则宣读，声音通过麦克风扩散，显得遥远而模糊。

　　陈疏桐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棋盒冰凉的表面，那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她的目光掠过沈青言放在棋钟旁的那双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放松地搭在那里，看不出丝毫的紧张，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日常的训练。

　　这双手，曾落下过无数精妙绝伦的棋步，曾按下棋钟终结过无数对手，也曾……在与她握手时，留下过微凉而一触即离的触感。

　　那个触感，此刻隔着时空，再次清晰地回溯到她的指尖，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还有夜跑路上错身而过的气息，走廊里沉默的颔首，看台上那道专注审视的目光，杂志上光芒四射的专访……

　　往日的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纷至沓来，与眼前这个真实存在、强大无比的对手重叠在一起，交织成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心绪。有不甘，有敬畏，有渴望，有被激怒的好胜心，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耻于承认的、隐秘的兴奋。

　　终于，又一次，站在这里了。

　　以更强的姿态。

　　裁判的声音停止。示意双方选手准备。

　　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倒计时数字开始跳动。

　　全场寂静到了极点。

　　沈青言终于抬起眼眸。

　　那双清澈如寒星的眼睛，准确无误地看向陈疏桐。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轻蔑，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全然的、冰冷的、如同精密仪器开始扫描般的专注。

　　陈疏桐的心跳在这一刻几乎停止。

　　她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毫不退缩。尽管胸腔里的鼓噪几乎要震裂她的肋骨，但她表面上维持得滴水不漏，甚至眼神也刻意模仿着对方，努力营造出一种类似的、内敛的平静。

　　她知道，任何一丝怯懦或动摇，在这位对手面前，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致命的突破口。

　　目光在空中交接，碰撞。

　　无声无息，却仿佛有实质的电光在噼啪作响。

　　空气凝滞，时间仿佛被拉长。

　　落子前的漫长沉默里，只有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以及棋钟那催命符般的、均匀而冰冷的滴答声。

　　沈青言的呼吸轻缓而平稳，几乎听不见。而陈疏桐的，则略显急促，但她极力控制着深度和节奏，不让它暴露内心的汹涌。

　　她能看到对方瞳孔中映出的自己的缩影，一个小小的、紧绷的、却带着决绝火焰的影子。

　　她在想什么？她如何看待自己这个再次闯到她面前的对手？她是否……也会有那么一丝丝的认真和期待？

　　无数个问题盘旋在脑海，但她知道，此刻没有任何答案。答案，只会在接下来的棋局中，由棋子来诉说。

　　倒计时数字归零。

　　裁判沉声宣布：“比赛开始。白方，沈青言，请行棋。”

　　决定命运的第一手，即将落下。

　　沈青言的目光终于从陈疏桐脸上移开，落回棋盘。那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六十四个格子。

　　她的指尖，优雅而稳定地捻起了王前兵（e4），没有丝毫犹豫，沉稳地向前推进两格。

　　“嗒。”

　　轻脆的落子声，在极致寂静的场馆里，如同惊雷般炸响，也如同发令枪，瞬间击碎了所有凝固的时空和纷乱的心绪。

　　陈疏桐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专注的节奏，沉稳地搏动起来。

　　所有杂念，所有回忆，所有紧张和不安，在这一声落子响中，被强行剥离、摒弃。

　　她的眼中，只剩下棋盘。只剩下对面那个强大的对手。只剩下……战斗。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精准地找到了应对的王前兵（e5），毫不犹豫地落下。

　　“嗒。”

　　回应之声，同样清脆，坚定，毫不示弱。

　　棋钟被按下，时间开始流逝。

　　真正的战争，开始了。

　　陈疏桐的目光彻底沉静下来，如同深潭。方才所有翻涌的心潮，都被强行压入最深的海底，表面只余下战斗所需的、极致的冷静和锐利。

　　她看着沈青言，看着棋盘。

　　来吧。

　　让我看看，这一次，我能逼出多少分的你。

　　也让你看看，这一次的我，究竟有了多少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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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