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卿成劫》培南

1、预知梦

　　露渊山悬崖边，一名女子正一步步向后退去，脚跟已悬空踏在崖缘。细碎的石子簌簌滚落，她忽然觉得脚下一空。

　　这名女子回首望去，身后是万丈深渊。

　　她退无可退。她倏地转头，撞上一道冰冷的视线。那是个极为好看的男子，眉骨高挺，眼窝深邃，微挑的眼尾，这名男子的双目本应含情，现在却凝着寒霜。他双唇紧抿，棱角分明如刀刻。

　　此刻慕晓霜根本无心思欣赏这张脸——他眼中的寒意让她浑身战栗。

　　男子身后随行众人已将悬崖前的退路堵死，这名女子的前后皆是无路。

　　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剑光乍现。一道寒芒以惊人的速度掠过，瞬间刺穿她的胸膛。

　　她向前倒下。温热的液体汩汩涌出，渐渐染红淡粉的渐变色衣裙。

　　她死于他剑下。

　　慕晓霜猛地吸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是梦。

　　梦中那个被一剑穿心的女子，就是她自己。

　　而梦中杀她之人，正是她的未婚夫，墨祁兰。

　　自拜入司命仙君门下，她的梦便成了预知未来的碎片。司命执掌仙凡命运，作为其弟子，掌握预知梦是最基本的修习。

　　预知梦，顾名思义，可窥见命运轨迹。

　　慕晓霜的预知梦大多平淡无奇：修习偷懒被师父抓个正着、次日晚膳的菜式，偶尔也会梦到仙法考试的文试题或武试中的棘手大妖——直到被司命仙君察觉，便施法让她的梦中不再涉有未来考试的考题。

　　在慕晓霜平顺的生活中，难度较大的考试已经算是她人生中的坎了。因此，她以往的预知梦中所谓的大事，无非就是困难的考试，在被司命仙君禁止以后，她的预知梦中可谓是风平浪静。而这次，她确实梦到了重大的事情，而且还事关她的生命，她将被她的未婚夫墨祁兰所杀。

　　墨祁兰之父墨傅乃仙界上一任战神，他自幼随父修习兵法剑术，年少时剑法便已出神入化，后又随军征战，于兵法一道也天赋异禀。

　　仙魔大战时，墨祁兰以一曲《清苍》，将肆虐百年的魔族邪祟镇压于镇魔井下，护佑一方太平，被天帝册封为新任战神，尊号乐恒仙君。

　　而慕晓霜，父神澜川仙君掌管水，母神清辉仙君司月相，都是仙界德高望重的上神。所以，慕晓霜自出生便是天界最受宠爱的小仙子。她天赋极高，悟性非凡，术法修习一点即通，司命仙君对她赞赏有加，倾囊相授，她已被默认为下一任司命的继承者。

　　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仙子，家族在众多仙门中为她择定的佳婿，正是墨家这位墨祁兰。

　　慕晓霜的仙法造诣本也不凡，若与乐恒仙君同年岁，未必在他之下。只是乐恒仙君年长于她，修为日久，又历经仙魔大战历练，最终渡过天劫晋位上神。

　　她虽距上神之境尚差一劫，却已是同辈仙裔中的翘楚。论家世、相貌、门第，二人确是天作之合。

　　于是慕晓霜成年后，墨慕两家便定下婚约。

　　本该是一段良缘佳话，为仙界再添一对羡煞旁人的仙侣。

　　可偏偏，她梦见他杀了她。又偏偏，她的梦境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她仙法修得极好，所以预知梦这种初阶仙法，是断不会出错的。

　　这婚不能结。她定要请父神母神向帝君说明，取消婚约。

　　她的父神母神如今天机庭事务缠身，待他们归来，她便要立即去说。

　　“仙子，仙盟围猎的礼服送来了，您可要过来看看？”自幼跟随她的仙侍莘音捧着衣物走了进来。

　　“先挂起来吧，待会再看。”慕晓霜应道。

　　若是平日，爱打扮的她早该迫不及待地去瞧新衣了。可那个梦搅得她心神不宁，她仍坐在榻上，心乱如麻。

　　“澜川仙君游历凡间时，听闻山茶花开于冬春之交，象征逆境中的希望。回仙界后便特地差人做了这套衣裳，还请山茶花仙赋下祝福，愿仙子此次围猎如愿取得佳绩——不过以仙子平日的勤勉，定然没问题。”莘音一边整理衣架，一边继续说道，“仙君每见好看款式总要给您裁一身，这次的一定也极美，您瞧这渐变色彩，定是仙君请工匠精心染就的。听说乐恒仙君也要来，若见到您这般模样……”

　　听到“乐恒仙君”四字，慕晓霜猛地一颤，梦中那张冷峻的脸再度浮现，昔日那些朦胧的少女心事瞬间荡然无存。

　　她原是喜欢他的。尽管他们只有三面之缘。

　　　初识尚在幼时，仙盟大会上，那时她还是跟在父神身边的小不点儿，还与她的父神同坐一个桌案，桌子上有各类糕点水果。她的父神拿了一块荷花酥给她，便与旁边的仙君交谈，她便安静地坐在旁边吃着。

　　忽然，她眼前闪过一个小小的忽明忽暗的光点，仔细一看，那是一颗会发光的蒲公英种子。她很好奇，便悄悄离开桌案，追逐这一颗发光的蒲公英种子。

　　她穿梭于宴席之间，不慎撞到桌案，眼看就要摔倒，一直手过来将她扶住，她仔细一看，是一个高出她一头的男生。这个男生面庞稚嫩干净。这便是她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她刚刚要摔倒时失手落了荷花酥，他便将自己的给了她。父神走来抚着她的头，柔声道：“晓霜，快谢谢祁兰哥哥。”

　　她抬起大眼睛，望进那双清澈眼眸，轻声唤了句：“谢谢哥哥。”

　　墨祁兰微微一笑。

　　第二次相见，是在仙盟围猎时，她年龄未到还只能坐在旁观席。而墨祁兰已长成英挺少年，率领一众仙士入场，风姿卓然，令她暗下决心，日后也要如此锋芒毕露。

　　在那个时候，她就会听到同龄的仙子们悄悄议论这位年少有为的墨祁兰，她偶尔也会装作不经意间加入这些仙子们的讨论，又担心自己微微泛红的脸蛋被其他仙子发现她对墨祁兰的感情。

　　第三次见面便到了仙魔大战落幕，庆功宴上，她只远远望见墨祁兰一眼。

　　那是一身戎装、自战场归来的墨祁兰。多年未见，他稚气尽褪，眉宇间唯有坚毅。那身凛冽戎装，惊艳了满堂仙子，亦包括她。

　　宴席中，天帝对这位年轻战神嘉许非凡，委以重任。

　　再后来，家中来人问她是否愿与这位乐恒仙君结缘，她羞涩颔首。

　　她心中对这段姻缘，其实是藏着憧憬的——那可是名震四方的战神乐恒仙君啊。

　　正因如此，这些年来她从未松懈，日夜刻苦修习，便是盼着有朝一日能追上他的脚步。她不希望自己与乐恒仙君的婚姻，仅仅被视作两个仙门世家门当户对的联姻。她更希望，是因她自己足够耀眼、实力足够出众，得以真正与他并肩而立。

　　“仙子您快来瞧瞧，这衣裳当真好看！”莘音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收回，此时莘音已将衣裙挂好。那是一袭渐变淡粉的罗裙，丝线细腻，暗蕴山茶清香，花仙的祝福流转其间。

　　慕晓霜终究起身走出内室。

　　可当目光触及那件衣服的刹那，她瞳孔骤缩——

　　这与梦中她所穿那件，一模一样。被鲜血浸染的惨状犹在眼前。

　　“不行……这件衣服不好，我不要这件，快收起来！”她猛地将衣服从架上扯下，塞回莘音手中。

　　预知梦竟那么快的就要应验了？预知梦会预知未来，但具体时间尚不清楚。

　　慕晓霜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将要发生的时间节点，尽然只是三日后？

　　三日后仙盟围猎，如果她没有做这个梦，她定会穿着这身衣裳与墨祁兰相见，那么他必会杀她。

　　“围猎我不去了，就说……我修炼时受了伤。”

　　“可仙子您不是期待已久吗？这是您首次参赛，准备了那样久……而且乐恒仙君也……”莘音不解。慕晓霜虽常找借口推脱聚会，但此次围猎不同，这是扬名立万的契机，更是再见那人的机会。

　　“不去了，就是不去了。快把衣服拿走，我想静静。”慕晓霜重新坐回榻边。

　　莘音只当她是听闻未婚夫将至，开始害羞了，便叠好衣物退下。

　　殿内重回寂静。慕晓霜心绪纷乱。

　　她刚刚也不是没有想过，兴许是未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和墨祁兰会反目成仇。所以她才会被杀。

　　可是这件事情若是发生在三日后，那也太奇怪了。她与他现在没什么过节呀。

　　两家世交，素来和睦；她才貌家世皆属上乘，修行亦从未懈怠。

　　莫非他心有所属？若他不愿娶她，大可退婚，何至于下此杀手？

　　她想不透，索性向后一仰，瘫倒在床。

　　称病躲过一次围猎并非长久之计。过段时间的仙盟大会、九霄盛宴……这些宴会都会邀请众多上神，而乐恒仙君必在被邀请的榜单里，她终究避无可避。

　　唯今之计，只有变得足够强大。

　　她与上神之境，只差几重劫数。若渡劫成功，晋位上神，至少能从他剑下逃生。

　　可修为提升岂是易事？纵是天资卓绝，也需日积月累的苦修。

　　那些速成之法，尽数写在那邪修典籍之中。

　　不行不行，慕晓霜摇了摇头，将邪修这个想法挥去，如果她真的选择了邪修，那律法仙君饶不了她。

　　还有什么办法，既不使用邪修，又能提升修为？

　　慕晓霜望着穹顶，思绪飞转。

　　忽然，一个念头闪现——

　　下凡历劫！

　　是了，正是此法。既可避开诸般聚会，又能积累修为，两全其美。

　　以往父神母神与师尊都曾劝她下凡历练，可她总不愿仙人下凡历劫需封存记忆与法力，沦为凡人，经历数十载爱恨生死，悲欢无常。

　　原来她更眷恋天界的宠爱与安逸，自觉凭天赋勤修亦可精进。

　　但此刻，她认为这是一个最佳选择。

　　慕晓霜蓦然坐起身，理了理微乱的云鬓，径直向司命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