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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两点半。
  客厅的白炽灯忽闪两下后亮起。
  幸芝揉起惺忪的眼睛从卧室走出来,她身上穿着去年的白蓝条纹睡衣,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变形严重,头发乱糟糟扎着一个球状顶在头顶。
  没什么精神,脏兮兮的。
  临平身上的烟熏火燎激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下一秒,神智清醒的她忙捂住嘴,小心翼翼回头看向卧室。
  昏黄的安睡灯下,小小人儿霸占整张床,没醒。
  幸芝松了口气,有些不解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晚,明早还要上班呢。”
  自打孩子出生,临平便利用下班时间跑跑代驾补贴家用,额外赚了些辛苦钱,但他在家时间越来越短,幸芝是有些不高兴的。
  她也知道,她不上班,家里靠那点存款和临平的工资只能勉强度日。若是遇到什么灾祸,是一点抗击打能力都没有。
  这套房子,是登记在幸芝母亲名下。
  临平脱下外套扔进洗衣机,顺手倒好洗衣液后开启机器。
  “今晚跑到宜兴,差点回不来。”
  “宜兴?怎么那么远,走高速都要一个半小时。”
  “本来我也懒得跑,后来对方加价,给到这个数,我顺手就给抢了。”
  临平举着四根手指,瘦削的脸上写满得意。
  其实他没有什么变化,非要说,只是比结婚前瘦了些,身形更挺拔,人也秀气得多。
  幸芝附和笑了两声,将锅里的菜又热了热,临平搬了塑料凳将就在厨房里对付两口。
  没什么菜,幸芝又煎了两个鸡蛋,靠在厨房门边一耳听着卧室顺便跟临平说话。
  “你怎么回来的?”
  “你猜?”
  临平掏出手机像往常一样给幸芝看余额。提现日他会统一提到银行卡里,作为应急储备金。
  “我哪知道。”
  幸芝看了眼余额,约莫和昨天的计较一二。
  这一天,赚了快一千。
  临平顺手洗碗,愈发得意开口:“我本来打算去网吧对付一宿,买早上一班绿皮车回来。结果,我在网吧又接了一单,对方好像家里人生病,情绪比较崩溃,一时开不了车。挺急的感觉,多给了我两百。”
  临平说完又叹息道:“挺年轻一女孩,说对象出车祸,人没到医院就不行了。”
  幸芝从洗衣机掏出衣服,抖开两下长长叹了口气。
  “让你妈过来看几天孩子行吗?我想回去一趟。”
  “要不再等等,等清明假期……”
  “去年你也这么说,我不想等,要不我带孩子一起,刚好跟我妈和小姨一起也有个照应。”
  临平复又在塑料凳上坐下,试图挤出一丝笑容,失败后口气也沉了几分。
  “孩子这么小,怎么能抱去坟上,要是我妈知道,指不定又闹出点什么……”
  “那你就让她过来看着。小宝出生到现在,你妈可是一天也没看过。老实讲,给她看着我还不放心。算了,我自己带着吧,大不了,我跟小姨他们分开去就是。”
  临平没有再说什么,洗漱完就去次卧休息了。
  幸芝躺在床上,因为横着睡她只能蜷缩着双腿。她睡不着。今晚,临平甚至没进房间看一眼孩子。
  那件被仓促扔进洗衣机的外套上,她隐约闻见一股淡淡的香水。
  很淡,很淡。
  ***
  临平早上去上班前,弄了两份早饭,炖锅里还煨了点排骨汤。
  幸芝没有胃口,奶睡孩子后,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
  那件橙色冲锋衣悬挂在阳台衣架上,随风摇摆,她那么呆呆地望着,出神,好像过去许久,其实也才十来分钟。
  孩子啼哭声将她惊醒。
  她母乳不够,白天都是喂奶粉居多,早上一顿不吃,奶量更是愈发少得可怜。
  她冲好奶粉,孩子又拉了,换尿布时,稀便顺着尿布缝隙滴在床单上……
  幸芝冷静且沉默地收拾好一切,趁着洗床单功夫,准备抱孩子下去晒晒太阳。
  她住的楼房,四楼,没有电梯,婴儿车只能放在一楼的杂物室。
  杂物室灰尘重,所以都是临平早上挪出来晚上再收回去。
  幸芝下楼时,小宝的婴儿车横放在门厅外,上面码放着一叠废纸壳,一双脏兮兮的手正在底下奋力的掏着什么。
  是小区拾荒的老太太。
  她瞧见幸芝,咧嘴露出满是污垢的老黄牙,摩挲着婴儿车呵呵笑道:“这车你要不,二十块钱卖你啊。”
  幸芝无语地闭上眼睛,深吸两口气后伸手掀翻婴儿车上的废纸壳,拖着婴儿车一角快步上楼。
  小宝的哭啼声……
  拾荒老妇的咒骂声……
  以及夹杂着沉闷心跳的脚步声!
  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将小宝哄睡后,她站在卫生间里,将水流开到最大,用消毒水喷洒整个婴儿车,又蘸满肥皂水一遍遍刷着……
  一想到那双满是污垢的黑手可能染指过的角落,幸芝忍不住胃酸翻涌。
  临平晚上回来时,瞧见阳台上倒扣的婴儿车忍不住嘀咕道:“拿回来也跟我说一声,我还在下面找。”
  “你没找到不也没和我说。”
  幸芝抱着孩子来回踱步。也不知道是不是吓着,一整天都是哭闹不休。她的双臂快要失去知觉,脚下的步子却一步不能停下。
  临平换了鞋,钻进厨房准备吃完晚饭再去跑代驾。
  锅是冷的,甚至连早上剩下的那份早饭也在窝里摆着。铁锅上了绣,飘起一层黄褐色的油花。炖锅里的汤也是一滴没少。他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将铁锅洗好擦干,又烧了壶热水,炖锅也重新加热。
  “你叫外卖了?”
  临平貌似只是随口一句。
  幸芝“忽的”停下脚步,她笔直的僵着身子,猛然快走几步,将小宝塞给临平。
  她说:小宝不是我一个人的。
  说完,转身冲进卧室,关门。
  临平抱着孩子如同抱着颗地雷,颤巍巍的挪动脚步。他恍惚记得,小宝刚出生那会儿,他和幸芝的妈妈还有小姨守在产房外,医生说生了生了家属过来签字时,他还是没有体会。他甚至没有动弹,像是双脚生根般无法挪动分毫。
  他的丈母娘,年过五十的张女士猛然给了他一后心拳。
  张女士越过他问道:“护士啊,问一下生了男娃女娃?”
  全副武装的护士扫了眼手上的报告单:“男的。张幸芝家属,签字!”
  临平闹了个笑话。他拿着笔一脸惶恐的问护士,他是签自己的名字还是签幸芝的名字。
  护士也是见过世面的,笑骂道:“你是孩子爸爸,当然签你的名字。”
  那时候,临平忽然感觉就不一样了,哪怕他并未见到那个刚出生的新生命,但他颤抖着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便将他们的一生捆绑在一起。
  是他的孩子。
  第一个夜晚,当喧闹褪去,就连幸芝也忍受不住疲累沉沉睡去,只有他清醒的守在小床边。
  他无比激动的心情无法宣泄,只是攥紧拳头,双眼一瞬不眨地盯着那双未完全张开的天使之眸。
  “小宝,我是你的爸爸。”
  他一遍遍在心里重复。
  半夜查房的护士又召集护士来围观他这个整宿未合眼,连姿势都不曾变过的新手奶爸。
  早上抱孩子去洗澡的护士回来打趣说,宝爸就差挂在玻璃窗上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孩子。
  幸芝笑得很甜蜜。
  月子白天是幸芝妈妈和小姨轮换着来照料,晚上临平和幸芝自己来。
  幸芝的妈妈和小姨合伙开了家茶餐厅,因为幸芝坐月子临时顾了两个人,可是手脚不干净又被顾客投诉,月子只做了二十来天,幸芝便满心欢喜开始自己上手。
  至少那时候,她并不觉得照顾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是什么难事。何况临平中午会回来煮饭,回不来也会提前给幸芝点好外卖。
  即便这么难的时候,临平那位同在一城的老娘也不曾露面。
  说来奇怪,幸芝哄了一天仍各种哼唧的娃,落在临平怀里很快便踏实睡着了。
  许是知道哭啼无异。
  哼唧无趣。
  临平抱着孩子轻敲卧室房门。
  幸芝根本没有合眼,她躺在床上一直侧耳听着孩子声音,直到哭闹声减缓,临平的脚步停在房门口时,她已经条件反射从床上坐起,铺好隔尿垫抖开小包被,就等着小小人儿躺下来……
  房门被推开,毫无光亮的房间让临平迷了眼。
  幸芝瞧见他探进来的半个脑袋,心里的怨气跟着消散一半,她走下床从他怀里接过小宝,嗔怪道:“老娘上辈子该你的。你爸一抱就呼哧呼哧睡大觉,你妈我可是腰酸背痛哄了你一天。”
  小宝睡梦中哼唧一声,吓得幸芝连忙轻抖两下。
  临平没有离开,靠在床边打量着忙碌的幸芝。
  恍惚中那个葱蒜不分的小姑娘消失在旧日光中,如今只剩下一堵墙,撑满他整个心房。
  满满的,满得发涨。
  临平忽然靠近,从身后搂住幸芝,双手忍不住向上攀爬。
  “今晚不出去了,我整两个菜,喝一杯?”
  “不吃,没胃口!”
  “要不先吃我?我这就去洗剥下锅。”
  “走开!”
  临平知道,不管今天因为什么事,幸芝这一片已经揭过去。他蹑手蹑脚进了厨房,半小时整出三菜一汤。
  小宝却又挂在幸芝怀里,哼唧着攥紧拳头。
  “给我吧。”
  说来也怪,临平一接手,孩子便心满意足长叹口气,嗦着拇指,尽管睁大眼再没有哼唧一声。
  幸芝满怀失落,连带着也胃口全无。
  “我跟你说的事考虑如何?要不娃给你带,挑个周末一来一回两天足够了。”
  临平低头看了眼小宝,答道:“要不这周吧,早去早回,省得你一直惦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