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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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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撕裂的天空是浮躁的阳光。简单。粗暴。灼灼其华。蓝的天,深不见底,泼洒的错落有致。云是细细的丝,有流畅的致落,如繁复细密的裂痕,缓缓流动。
清芷站在明媚的阳光里,瘦弱的身体里是宽大突露的骨架。手心里是细密的汗水,浓重的水渍强而有力地浸透了那张录取通知书。额头黏湿。她看到老师办公室桌上的那几支矢车菊。蓝色静谧,紫色荒凉。偶尔有轻风打马而过。蝴蝶追逐打闹,翩跹而过。窗户外面有一群鸟,呼啦啦地飞过。
老师是慈祥的老妇人,眉眼和善,笑起来有皱纹。她说,谢清芷,你昨天怎么没来报到?对不起,老师。她抬起头去,看到了病态的天空。
这个时候一个男孩急急跑来。他大口喘着粗气,说,老师,我来了。
他就像一页薄薄的影子,清芷想。他清瘦干净,脸微微地发白。浅色的短袖格子衬衫,深色长裤,巨大的运动鞋。她觉得他像个即将消失的影子在眼间恍惚闪过,倏地飞远。
楚涵焯,你带这个新同学去班上吧,老师小心翼翼地说,就让她先坐你旁边,她没有领到书,你们先合看。好了,去吧,老师挥挥手。
男孩对清芷浅浅地笑,说,我带你去班上吧。
他告诉清芷,他的名字是楚涵焯,班长。他知道她的名字是谢清芷,笑道,你的名字真好听。
这两个牵牵绕绕的名字,婉转,悠扬,纠结着飞舞,奔向绝望的天际。
清芷还记得涵焯是坐在她左边的。他主动摊开课本,练习给她看,说,你有什么不懂得就问我,我都教你。
我都教你。清芷轻笑一声,她回望十五岁的他和自己,她想,涵焯啊,你教得了我怎么离开那些愁苦和忧伤吗?你教得了我如何逃离无法抗拒的绝望吗?你教得了我怎样背叛天长地久的誓言吗?这一切,都是我们的无能为力,都是我们的在劫难逃。
她不得不承认,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是快乐的。上课,他们认真听讲,或者把书竖起来说话。他躲在桌子后面喝牛奶,或者咬香芋面包。她把小说放在抽屉里,头也不抬地看,抄写大段大段的句子。涵焯有时候会轻轻地笑,教她做不会做的数学题。清芷至今仍记得他的笑,爽朗,利落。眼角有好看的弧。
自习课的时候,他站起来高声喊着安静。安静!安静!你们不要吵了,李老师就要来了!清芷看到他的脸涨得微红,觉得好笑。涵焯奇怪地望她,如星般的眼神,温暖,安详,平和,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令清芷永远不曾忘记的那个十一月的体育课,冬日的阳光清淡甜逸而宁静。空气里尽是紫蓝色矢车菊的气息。涵焯在操场上打篮球,挥汗如雨。她就站在球场边上打羽毛球,看着他。整个篮球场是叫喊声和欢呼声。然后清芷看见涵焯上了篮,进了球。他兴奋地朝她扬扬眉毛,眼睛闪烁着华丽的光芒。
忽然他停住了奔跑,捂住了胸口,蹲下来,低头。她看不清他的眼睛。无神,迷离,并且无助。班上个子大的男孩子把他扶起来送去保健室。他拉着她的手,说,我的书包里有药,帮我拿来,好吗。又浅笑起来,你放心,我没事的,吃了药就好。涵焯的脸苍白,萎靡,眉头纠缠。
在他墨色的书包里,一板药片从清芷的指尖漏了出来。
涵焯最终没事。他告诉她,那种病叫做哮喘。
清芷害怕地问他,哮喘不会有事的吧,不会有事的吧。
涵焯又笑,满脸尽是跳跃的阳光和流转的温暖。他拍了拍清芷的头,大声说,傻的啊你,发个哮喘是不会死掉的。
于是她就笑起来,长长的睫毛和柔软的头发一同跳动起来。
就这样他们一起同桌了三年。偶尔难过。涵焯整整帮了她三年。教她做数学题。为此他向慈爱的李老师辞去了班长职务。他笑,这样我就能更专心地教你了。
清芷看着眼前的男孩子,心里面是切切的疼痛。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罪过啊,心中是满目的疮痍和随处可见的惊恐。她悲哀。她不忍。她终于用笔向自己左手臂刺去,生生的疼,鲜血从那个小小的口子里喷薄而出,留下疤痕。伤口平复,疤痕永存。她没有告诉涵焯这个伤痕,是为他造,为他留。也没有告诉他,在清芷的心里,他留下的不止一个笑,不只一层涟漪,不只一道伤疤。他留下的那退不去的凄惶,那泼辣辣的疼痛,那携着流水的忧伤,在她心里晃晃荡荡,永世永存。
因为高考,毕业,所以大家都忙着离别,吹散了太多的人,冲走了太多的事。于是连清芷自己都害怕起来,她问涵焯,楚涵焯你说,你不会忘记我吧,你不会的吧。
看见她脸上的严肃与锐利,他心中一惊:是啊是啊,谢清芷,我不会的。
她笑。少年时的诺言是如此绝决,坚定不移。她看着涵焯在毕业照上的笑脸泪眼婆娑。她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了。
在抽屉里显眼的角落里,是两张涵焯曾经借给她的CD。
一张是Secret Garden的《Garden of Eden》,她珍爱的CD。她常常听着它们就流泪。绝美沉静,飘忽不定。爱尔兰女子雪莉,还有挪威男子罗尔夫。他们的曲子没有张扬锐利。只是纯洁,干净,原始,它让清芷的心飞扬起来。
另一张是Bardari的《寂静山林》。空灵,缥缈,一尘不染。她觉得那是一片新鲜的声音,绿色,澄清,天籁。
那天清芷耳朵里是激越嚣喧的歌曲,涵焯捡过一个耳塞听着。他说,你怎么听这么闹的歌啊,受得了吗?
她把CD机关掉,说,那我不听这个听什么啊,你说。
涵焯拿了清芷的Parasonic电池,许久,他说,我明天帮你带两张吧,你一定会喜欢。我妈妈最喜欢听了。
好。她低下头去,把一整个抽屉的课本全部翻出来。头顶上的电扇吹着它们哗哗地响。然后她慌张地抬起头,问他,你说,还有几天高考?几天?
三十七天。还有整整三十七天。你放心,我会努力教你所有的题目,你不要着急。
还有三十七天。清芷喃喃地说,伸出瘦弱的有手不停地划着三十七这个数字,手背上的骨头突兀着。她想,时间那么快,我们就要分离。时光向前奔跑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第二天他把CD递给清芷。他说,你回去听听看,不喜欢就还给我。
清芷觉得她接过CD的时候,样子一定非常奢侈。
矢车菊盛放的时候,安静平和的楚涵焯出现在她面前,微笑着带她去教室。矢车菊绽开的时候,棱角分明的楚涵焯离开她的世界,已经决定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