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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旧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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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成二十二年五月一日
  展信佳。
  与往年一样,今年黄金周的高速公路也化身为“停车场”。表亲一家因新干线一票难求,最终未能与我们一家相聚。
  我今日在芦屋市,刚参观完谷崎润一郎纪念馆。看过他与夫人松子之间的往来书信,颇有些感触。但这类话题,或许留待日后当面与你细说更为妥当。独自在信里长篇大论,总觉得有些不合时宜。
  说起表亲一家,不知你是否对我弟弟还有印象?他受做议员的父亲影响,如今成熟许多,竟能在电话里和我聊一些大人的话题。想来他再也不会为多吃一份甜品向你撒娇了。时光流逝,竟让人有些恍惚。
  这些日子,奈良想必正陷入游客拥堵的盛况。希望这不会影响你静养与日常起居。父母提及,因药物副作用,你的身体反而比从前更易疲弱,务请记得锻炼身体。若天气晴好,不妨出门走动,避开人多的地方。
  前日收到你的来信,倍感欣悦。意外的是,你竟聊起政治话题。这本来离你遥远,你从前也对鲜少对此表露兴趣。你说,这是从同院病友口中听来的。我想,疗养院里的生活对你而言,大抵是有些寂寞吧。否则你也不会将这样的议论放在心上。但无论如何,你主动和我提起了。看到你依然保持探索精神和好奇,我便觉得豁然了。
  你听见有人讨论并打赌,首相最迟将于两个月内辞职,原因在于冲绳美军基地问题。普天间基地。你问我对它有什么看法。我很难用三言两句作答。这个问题非常复杂,牵涉到军事、政治、历史和民族情感。中学阶段的历史课本,里面的表述远不够全面。我是这么认为的。作为一个学生,有这种想法也许激进。但我想,如果是你,你会原谅并理解我的心情。当然,我也多少猜出了你为什么向我抛出这样的提问。我就以目前所知,坦诚回答你吧。
  我认同主流民意。并非单纯的反对国家战略,而是想要同胞获得应有的尊重与公平对待。至于首相的去留,上周,我不经意听到家人与议员叔父的谈话。他们提到了现任首相。正是基地问题将他推上风口浪尖。他曾提出将基地迁至国外,可现在看来,承诺难以兑现。背弃对选民的诺言,引发大规模抗议,他辞职可能就是时间问题了。
  可见疗养院里的病人中,也有政治直觉相当敏锐的啊。我不是在鼓励你向他们讨教。以你本来的脾气,过于深入政治反而痛苦。尤其因为你是个正直善良的人。
  抱歉,虽然有所克制,还是写了许多无关的沉重内容。这封信写得有些词不达意了,本来想趁黄金周多聊点轻松的话题。害你扫兴的话,我道歉,但补偿只能等待日后相见再兑现。
  如果实在读不下去,你就把信搁置一旁吧。我择日重写一封寄去。
  最后祈愿你早日康复,静候佳音。
  赤苇京治
  敬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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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成二十二年六月六日
  敬启。
  昨日收到你寄来的贺卡与紫阳花书签,万分感谢。压制后的紫阳花,色泽与形态都保留得极好,我会妥善珍藏。
  不知你近来身体可好?盼你早日康复,下学期重返校园。所有科目的笔记我已整理完备,专门腾出抽屉存放,等你回来亲手交给你。你聪颖敏锐,一定能迅速赶上进度。若有需要,我会全力协助。
  近日的新闻,想必你也有所关注。正如之前谈及的那样,鸠山首相确已于日前辞职。新任首相虽然履历丰富,可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任期也难以长久。关于基地一事,我后来向老师请教,受益良多。我也因此想起一个古老的哲学悖论:忒修斯之船。
  若一艘船的每一块木板都被逐渐替换,它是否还是原来那艘船?
  冲绳的文化与语言,还在不断被覆盖与重建。当地人的身份,我想不应由东京或华盛顿单方面说了算。他们拥有叙述自己的权利。
  你也一样。虽然还不知道你病情的细节,也不知道你是否被更换“零件”。但无论怎样,在我眼中,你依然是你。无论历经多少时间、多少变故,你都始终是你。
  请务必保重身体,耐心疗养。期盼早日与你再见。
  赤苇京治
  敬呈
  又及:我将你喜爱的几款季节限定点心委托物流冷链寄送,预计明日可达。愿你尝到熟悉的滋味后,心情明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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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成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七日
  展信佳。
  近日从你家人处得知你即将接受手术。
  因为不知道具体情况,我忍不住担心。一直以来,你留给我的印象总是聪慧、敏捷而充满活力,我难以相信你因病休学这么久,还要接受手术。正因如此,更觉得这数月间的休养于你而言,也是一段不易的时光。
  八月将尽,蝉声渐褪。这一个月来未曾收到你的回信。我想,你大概正为这场手术全力准备,无暇他顾吧。
  没关系,无需勉强回复。你只需按自己的步调前行就好。我会一直等你。待秋季学期重启之时,衷心期盼能见到你平安归来。
  赤苇京治
  敬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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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成二十二年九月二日
  展信佳。
  已经正式开学了,校园恢复了往常的喧闹。你的座位依然空着。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见时,心里还是忍不住失落。但我想你的手术一定很顺利,身体正在飞快康复。
  今年秋天来得比想象中早,清晨已有凉意,空气变得很清爽。排球部训练照旧,课业难度加大,渐渐进入升学的正轨。
  上周路过你家经营的正骨院,看到伯父伯母仍在忙碌。他们看起来精神很好,像以前那样温柔地接待每一位患者。医院里秩序井然,仿佛你只是暂时出门远行,等太阳落山时就会回来。
  请不必担心这边的事,你只需要安心休养,按照你自己的节奏来。我会继续等你。
  赤苇京治
  敬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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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成二十二年九月十三日
  展信佳。
  终于收到你的回信,我松了一口气。知道你术后意识清醒,并能提笔写信,这比什么都重要。
  你说希望我暂时不要再寄信。好的,我尊重你的意愿,但忍不住猜想是不是自己无意中说了什么,让你感到压力或困扰。如果真是这样,请相信那绝非我的本意。我想,大概是术后恢复需要你全心投入,不方便分心与外界的联系吧。我不会再往疗养院寄信了。你不必为此挂记。
  不过,我还是会继续写下去。只是这些信不会再寄出。我会好好收着,等你回来之后,如果你愿意看,我再一并交给你。就当作是一种日记式的分享吧。这样也许能让你感觉到,在缺席的日子里,时间并没有凭空消失,也有人一直在为你记挂着什么。如果这能让你觉得不那么寂寞,那就再好不过。
  愿你一切平稳,早日康复。
  赤苇京治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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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成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展信佳。
  已到岁尾,时光匆匆。常去的店铺挂起迎新的装饰。走在路上看见许多人买南瓜和柚子回家。据说吃带有“n”发音的食物,会带来好“运”。还有南瓜、胡萝卜、莲藕、银杏果、金橘、寒天和乌冬面,俗称“冬至的七种”,从营养学的角度讲都是非常健康的。不知疗养院是否有为你们准备。在这样严寒的时节,就是要多吃能让身体暖和的食材啊。家里也开始为新年做准备。母亲买了新的门松,我也帮忙制作了挂在玄关的注连绳。第一次尝试用宽色纸制作,成品意外有震撼力。正反面绑了颜色不同的绳子,看起来也更华丽。
  这几天,东京总算下了场像样的雪,积得不厚,但部活结束后,走在雪花落下的路上,忍不住放慢脚步,细细感受。看着神社石阶和街灯上的积雪,世界变得安静,内心有梦幻感。不知奈良的冬天是否也一样令人浮想联翩?还望你多多保重身体,注意保暖。
  新年之后,便又是新一学期。春天若有机会,希望我们能在飞舞的樱花树下重逢。愿你平安温暖地度过新年,静候春暖花开之日。
  赤苇京治
  敬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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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成二十三年一月一日
  展信佳。
  新年快乐。今天一早去了白鸫神社初诣,请神职人员焚掉去年求来的御守,再请新佑。我特地为你求了健康御守和学业御守。后来抽签的时候,全家只有我抽到了“末吉”。我倒并不真的迷信,当作是今年的灾难提前结束,倒也轻松。
  家里今年的御节料理,多了一道香柚鱼卵。把柚子顶端切成锯齿状,挖出果肉,填入调味过的鰤鱼卵,再用柚皮做为盛装器皿。这个季节的鰤鱼多脂味美,怎么烹调都非常可口。我想,这道香柚鱼卵今后会成为家中年菜中的固定菜式。若有机会,真想请你尝一尝。不知你所在的疗养院准备了哪些年菜?若有黑豆和虾,不妨多用一些。豆和勤奋(まめmame)谐音,祈愿勤勉健康。虾则寓意长寿安康,都是饱含祝福的食材。
  晚上和表亲们玩“百人一首”,我不得不悄悄放水,以免抢牌太多,惹哭年纪小的孩子。还是更想与你一起玩。对手是你,我就可以尽情全力以赴了。
  新的一年,愿你新年顺遂,日日向好。
  赤苇京治
  敬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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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成二十三年四月一日
  展信安。
  今天是春季开学日,也是初三的第一天。校园里的樱花已经开了七八分。风吹过的时候,花瓣像雪一样落满走廊。我下意识朝你的座位望去,那里依然空着,在教室的喧闹中显得格外寂寞。这个场景,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班主任的口癖、常去的书店、街上的风景、神社的仪式……一切都和去年没什么不同。我的生活也是,作业、部活、准备升学,日子按部就班地往前走。只是你不在。
  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收到你的回音了。向你父母问起,他们也只说你还在静养,没有更多消息。我忍不住去想:你术后恢复得不顺利吗,是不是还需要更长期的治疗?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亲自去一趟奈良,去疗养院探望你。哪怕只是隔着门望一眼,这样也就足够了。
  街上的樱花一边开一边落。我已经攒了许多信。
  愿你一切平安。等你的好消息。
  赤苇京治
  敬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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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成二十三年九月二十六日
  保送枭谷学园的通知收到了。按理说,这该是个值得庆祝的消息。但我还是会参加统一升学考试。最后去枭谷还是雀丘,我还没有决定。
  如果是你的话,大概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枭谷吧。不知你有没有察觉,自己对猛禽总有一种特别的偏爱。还记得你曾认真地告诉我,雌鹰的体型比雄鹰更大一些。那时你身体还很好,甚至好得有些过了头,在道场练习时浑身是劲。剑道部成员和老师都说你前途无量。
  你身上那种天赋、兴趣与家庭期望之间的矛盾,我其实一直看在眼里。你偶尔流露的忧郁和沉默,或许正来源于此。这些,我都记得。
  近来我常常想,如果你就在身边,会对我说什么。会笑我捏着保送通知还犹豫不决,还是干脆地替我做出选择?
  写了很多信。有时候又觉得,我可能只是在借这个机会整理自己的思绪。
  你一定不是神明的孩子。
  你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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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成二十四年三月三十一日
  明天开始,我就是枭谷学园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了。校服已经熨好,一切准备妥当。社团的话,我依然选择排球部。
  提前去部里参观的时候,见到一位担任主攻手的前辈。第一次看他扣球的那一刻,那种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存在感,不知为什么令我忽然想起你。
  如果你现在健健康康地出现在这里,一定也会像他一样,迅速成为全场焦点吧。鲜明、耀眼,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春天又来了,樱花快要满开。你会从满是人的走廊中跳出来,站在我面前吗?
  “京治,你真是一点没变。”
  我想象你对我这么说。我没有什么变化。你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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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上散落着赤苇京治的信。两年前,一年前,今年一月、一月、三月……信写到后面,不再遵循格式。漫长时间和赤苇京治的失落都在眼前铺开。此时已经是黄昏深处,暮晚的霞光暗下去,绯红颜色变成深红。最后,当我把所有信整理归纳完,窗外一切红光都消失。那显得深而远寥的天空,投来一片肃穆的夜色。
  最后一封信,日期停留在三月。他升入枭谷学园,加入排球部。那里有一位让他想起我的前辈。
  信,到此为止。
  我真的大病一场,病得那么严重。我认为自己该死,这直觉是对的。赤苇京治呢,直到今天,他升入高中已经两个多月。这些日子里他经历了什么?高中的课程是否繁重?排球部的训练辛苦吗?和那位前辈的配合如何?
  他还在坚持、担忧,并等待我吗?
  突然庆幸自己还活着,意识清醒,可以阅读,理解信里的情绪。我想知道他的现状。尽管我对他的了解,只能通过这些过去式的文字获得。可他写下这些字句时,久远的牵挂和等待确实穿透纸面,灼痛我的眼睛。
  可如果真的见到他,我怎么开口?我失忆了,我记不得你。要这么坦白吗?尽管他这么牵挂。可是我最终失去所有关于自己、关于他的记忆。满足不了他对久别重逢的期待,我有的只是一颗空空如也的脑袋,同时与过去的身份割裂,另有栖身之所,改头换面。夜鸟小姐说我与从前的亲人已无血缘牵绊,这件事,赤苇京治他知道吗?他知道自己等待的人,在法律和社会层面上已经“不存在”了吗?
  这对他不公平。我同情赤苇京治。可他倾注的情感,长久以来寄托的期望,他的一切在我看来都太新了。
  所以很抱歉,我不能去见你。
  我隔着空气对他回答。想象他露出失落或受伤的表情,哪怕只有一瞬。我会不舒服,心揪紧般地难受。
  思绪和疑虑像纠缠的毛团,找不到线头。对赤苇京治的愧疚与担忧,混合着对夜鸟小姐保留的怀疑。她留下我,出于私心。她的私心究竟是什么,仅仅是对生命的哀怜吗?她问我是否相信神明和人的愿力,这又是什么意思?
  层层谜团让我坐立难安,干脆去冲澡。微凉的清水冲刷着身体。水声淅沥,心中那份沉重稍稍缓和。心情稍定,换一身便服,带上银行卡和手机,决定出门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