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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拜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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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长在谁身上,谁就说了算,别人自然拦不住。
沈自钧从火车上跳下来,伸个懒腰,松松筋骨,再抬眼,就是神采奕奕的模样,身侧行李箱隆隆作响,引人侧目。他在出站口与谢谨言会合,深夜时分,终于站在那扇惦念许久的门前。
门扇上的福字落了灰、退了色,边缘卷了角。沈自钧深吸一口气,在等待开门的间隙里整理衣衫。
谢谨言领着人进门,喊声“爸妈”,沙发上两位老人连忙起身,迎向门口。背后一副画高悬墙上,“家和万事兴”五个字,已经褪色。
沈自钧初次见长辈,难免紧张。他一路预演了数次见人家父母的场面,腹稿打了好几版,临到头,通通落了空——只见他左脚绊右脚,结结实实摔在谢谨言父亲面前。
四个人,面面相觑,哦不,三个,还有一个趴着的……
谢谨言父亲咳嗽一声,笑道:“小沈这么客气啊,还没过年,先拜上了?”
谢谨言急着把人搀起来,在耳边问:“你怎么回事?”
沈自钧苦着脸,这一跤摔得厉害,疼得他龇牙咧嘴,有苦说不出。进门前他原本打算鞠躬问好,脚下已经立正了,猛瞧见谢谨言父亲伸手,立即跟着调整,乱了节奏,结果闹出个大笑话。
他揉揉膝盖,坐在沙发里懊恼。
谢谨言母亲张罗着递水果倒茶,他慌忙站起来接茶杯,手一抖,半杯茶又泼在腿上,裤子淋得透湿。
谢谨言皱眉,拦住父母:“爸,他不抽烟,妈,别抓瓜子了。我带他换件衣服。”
沈自钧尴尬得脸红到脖颈,讷讷站起身:“爸妈,我去换衣服……啊不不不——”
“去吧去吧,别客气了,湿衣服不换要着凉。”谢谨言母亲打圆场。
“他的屋子在那边。”谢谨言父亲指向卧室。
卧室门一关,谢谨言拧着眉:“搞什么?”
沈自钧摆手:“我晕车。”
“火车,你还晕?”
沈自钧自暴自弃:“我胳膊疼,我腿疼,我脑仁疼。”
谢谨言白他一眼:“我更疼你信不信?路上不是和你说了吗?乱喊什么?”
沈自钧求饶:“让我冷静冷静,先,先换衣服。”
谢谨言拽过行李箱:“你带了多少衣服,这么沉?我——”一句话梗在喉咙里,他眨眨眼,目瞪口呆——满满一箱子大米!
“你疯了么?”谢谨言难以置信,伸手掏了又掏,确认满箱一件衣服也没有,全是白花花的大米!
“难道我家没米吃?!”
沈自钧反问:“难不成我空手到你家来?”
谢谨言动动唇,没说话,显然被这句话噎得够呛。
难怪沈自钧腿疼胳膊疼,拖着几十斤大米,能不疼吗?
谢谨言只好找出旧衣给他充数,又拖着箱子来到客厅:“爸、妈,小沈给咱们家送的。”
二老也没见过做客送大米的,笑容有些僵:“小沈这孩子,来就来,还客气什么!家里有米……这下够吃很久了……”
谢谨言的旧衣套在沈自钧身上,上衣还算合身,唯有裤子短了一截,露出脚踝。沈自钧拽了下裤腰,尽量让裤脚接近脚面,背后被不轻不重杵了一下。他连忙站直身,抬起脸,笑容腼腆。
“第一次上门,不知道叔叔阿姨喜欢什么,带点大米,实用。”
谢谨言没好气:“昨天才给家里买了二十斤。”
“我专门买的好米,”沈自钧强调,“进口香米!等知道叔叔阿姨喜欢什么,下次来就不送这个了。”
还想下次?
谢谨言心头一紧,明明气温尚暖,他却感到凭空吹来阵凉风,芒刺在背。
这人脸皮可真够厚的,给个机会就顺竿爬!
沈自钧顺竿爬的对象,除了谢谨言父母,还有别人。
第二天,他穿着簇新的衬衣外套出现在众人面前,笑容和煦,举止得体,引来一片赞叹。
老祖母坐于堂前,满脸笑容流淌在道道皱纹里,冲淡岁月的痕迹,浑浊的眼睛瞅着他,越看越欢喜。
“这是谨言吧?一转眼都这么大了……”老太太念念有词,枯瘦的手从茶盘里抓了块糖,“来,吃糖。”
沈自钧双手接下糖块,道谢。老太太更高兴,抓着他的手,喜得眉眼眯成道缝。
梳发髻的女子掩面失笑:“妈,您孙子在旁边呢,这是他带回来的同事。”
“言哥的同事?”她身后跳出个娇俏女子,侧垂一条马尾,鼓着腮帮,说话含含糊糊的,“同事”听着像是“疼死”。众人纷纷笑出声:“这丫头,又贪嘴!”
谢谨言推了把沈自钧:“这是二婶和她女儿,妹妹锦秋。”
沈自钧从善如流:“二婶好!妹妹好!”
“不对,她比你大一岁,叫姐姐。”谢谨言纠正。
谢锦秋抹了抹嘴角的饼干屑,与哥哥相似的眼睛微微一转,唇线轻扬:“啊?你比我哥小六岁?嘿嘿嘿……”
沈自钧闭紧嘴巴,不吭声。
“叫姐姐啊。”姑娘催促。
沈自钧拽谢谨言的袖子,捏着嗓子,装出一副委屈样:“言哥,她欺负我。”
谢锦秋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这么能演?
谢谨言宠溺地对妹妹笑一笑,推着沈自钧,给他介绍其他亲戚。
二叔长相硬挺,和谢谨言父亲相像,神色更加爽朗,他问了几句临城的风土人情,沈自钧一一答过。姑姑热情干练,剑眉飒爽,眼睛始终含笑,拉着沈自钧嘘寒问暖。
还有几位堂系表亲,沈自钧逐一问好,没聊几句,二婶端来果盘,殷勤地催他们吃水果。
谢锦秋和哥哥比起来,简直两个极端——跳脱活跃得像只出笼的兔子,沈自钧就没见她静过片刻。众人围在桌前吃水果,她捧着半个火龙果走进走出,谈笑间不时露两颗兔牙,染得鲜红。
沈自钧忍俊不禁,憋笑憋得肚子疼。
谢谨言悄悄示意。谢锦秋瞬间收起笑容,瞥了眼沈自钧,觉得丢了面子,于是敲敲桌子:“笑什么笑?没大没小的,敢嘲笑你姐姐。”
她和沈自钧混熟了,说话放肆许多。
“哪有这么说话的?”二婶嗔怪,连忙对沈自钧陪笑,“这孩子被宠坏了,没大没小,见笑了。”
谢锦秋跟着用口型重复:“没大没小。”
有了二婶那句“见笑”,沈自钧再不客气,故意对谢锦秋笑得开怀。
谢锦秋狠狠磨了磨牙,磨到一半,想到人家笑话的正是自己的牙,急忙捂住,瞪了沈自钧一眼,对谢谨言告状:“哥,你看他。”
沈自钧故意学她,拽住谢谨言另一边袖子:“哥,你看她!”
两人左一句右一句地抱怨,谢谨言夹在他们两人中间,偏帮哪个也不是,索性把外套一脱,站起来:“你们坐一块儿算了。”
沈自钧:“啊?”
谢锦秋苦着脸:“哥,你不厚道!你还是我哥吗?”
沈自钧挑衅:“他是不是你哥我不知道,反正他是我哥。”
谢锦秋扭过头,气鼓鼓地哼一声。
两人半真半假地斗了一会儿嘴,见二婶招呼女眷一起准备晚饭,谢谨言帮忙搬桌抬凳,自觉让开地方。谢锦秋被母亲拉到一边教训了什么,再回来,脸上染了局促之色。
“他们要在这里忙一下午,聊的都是家长里短,没意思。我妈让我带你出去玩玩,逛街逛公园逛商场都行。”谢锦秋憋着一口气说完,抬眼问沈自钧,“走不走?”
沈自钧放下板凳,偏过头,去看谢谨言。
谢谨言正帮一位婶娘摆放锅碗瓢盆,没留意身后询问的视线。谢锦秋又在一旁催促:“我妈说她和言哥说,你别担心,我才不会把你拐走卖了!”
沈自钧莞尔,抬抬下巴:“你,卖我?”
“觉得我不能啊?”谢锦秋也扬起下巴,“够胆的跟我出去,看不把你绕迷糊了!”
沈自钧笑起来:“行,走就走,不过嘛……”他故意压低声音,“你先刷个牙再出门,别让人以为你刚吃了人肉。”
谢锦秋龇牙一笑,露出染得鲜红的门牙,装模作样隔空“咬”了沈自钧一口,转身就走。
两人绕了不少地方,谢锦秋果真如她所言,专捡小巷老街转悠。逛过一片老旧砖房,她停下来,笑吟吟盯着沈自钧:“怎么样?把你丢在这里,能回去吗?”
沈自钧伸手指着矮墙后面一条三岔路:“穿过这里,走左边那条路,再过两个十字路口,就到刚才逛的小商品市场。”
谢锦秋撅着嘴,不高兴。
“我记路的能耐不错。”沈自钧踱到谢锦秋面前,歪着头,眯起眼睛气她,“而且啊,刚才你故意绕远了是不?明明直行就——”
一根糖葫芦塞到嘴边,糖衣差点糊上沈自钧的鼻尖,谢锦秋气呼呼的:“闭嘴吧你!”
沈自钧哈哈大笑。
两人啃着糖葫芦,沿着老街慢慢闲逛。走过小商品市场,谢锦秋忽然冒了句:“小时候,我哥常和我在这边玩。”
“小时候?”
谢锦秋点头:“嗯,那时候我才五六岁,我哥……他比我大一岁嘛。”大约想起“姐姐妹妹”的玩笑,她瞅瞅沈自钧,接着说,“那时候还没这个市场,只是片荒地。”
沈自钧“嗯”一声,等她继续说。
“我哥小时候才不像现在,特别皮。”提及幼时旧事,谢锦秋少见得露出些许怅惘,“挖洞掏土,上蹿下跳,把我带得像个假小子,同龄女孩都和我玩不到一起。”
沈自钧顺着她的话,想象谢谨言“上蹿下跳”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
“我哥虽然淘气,但不是一味傻玩。他聪明,学东西也快,我记得……”谢锦秋指着市场边一片荒废的瓦房,说,“那时候有个老人摆摊写春联,我和我哥在旁边看了半下午。回去之后,就在院子里——那天正好下过雪,我哥用树枝在地上比划,学着人家的样子,把下午写的几副春联,写了出来。”
“他记性确实好。”沈自钧见识过谢谨言的能力,能把语文组老前辈的课复现个七七八八的人,记性无论如何不会太差。
“厉害吧?”谢锦秋得意,“那时候他刚上学,已经认得很多字了。”她说着说着,表情渐渐沉下来。
“怎么?”
谢锦秋掰着手指头,叹口气,缓缓说:“因为这个事,他却挨了打,手上一直带着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