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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欲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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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一顶青呢软轿悄然入得德文门,绕过云英殿涟波阁拾霞亭,终在欣望门前停住。轿中人轻咳一声,徐然步出。此人形貌清癯,身着青色团领长衫,头戴乌纱,腰间绯绶垂挂玉牌,看斑白鬓角已年过半百,然而面色光润颌下无须,却又叫人猜不透他年纪。
欣望门前值更的小太监本已睡眼朦胧,见到来人陡然清醒,忙不迭提着灯笼小跑过来,满脸堆笑的见礼:“小的见过穆公公。”穆公公向他略略点头,道:“我来见陛下。”说着将他手中灯笼接过,大步向内走入。
欣望门后是条蜿蜒青石路,待转过一片莲池,数座幽静殿宇便在星月下现出了轮廓,正是皇帝日常休息的思凝殿。穆公公明知此处距离皇帝就寝的后殿甚远,脚步仍不由放轻,走至前殿与驻守的宫人验过牙牌后进入中庭。他知道即将见到皇帝,不禁精神抖擞,将袍角袖襟拾落得一尘不染,这才重又举步前行,刚刚步出中庭,眼见后殿前一人当先袖手而立,看身形却不眼生,不由一怔,原来今晚值夜的竟是相熟之人。
值夜太监身形瘦小,笑眉笑眼极是可亲,见到是他就是一拱手,笑嘻嘻的道:“什么风把七爷给刮来了?”穆七还了一礼,笑道:“敢情是五爷您,幸会幸会。”他神态亲热,心中却是疑虑大起:这冒五什么时候得了陛下青眼会在此值夜,怎地此事我竟全然不知?又与冒五寒暄数句,然而他有要事在身,恨不能马上见到皇帝,言语上就不免有些敷衍,却被冒五瞧出端倪,道:“七爷深夜来此,可是为了觐见陛下?”穆七情知瞒不过去,只得缓缓点头,“正是为此。“我有要事要禀告陛下,五爷能不能通融下,为我奏报一声?”
冒五啧啧两声,面犯难色,“这个,七爷啊,不是我不帮忙,可是陛下刚刚睡下不久,若无传召,贸贸然求见怕是……”说着嘿嘿笑了两声。穆七也知皇帝近些年脾气愈发乖戾,有不少宫人因为偶扰他休憩而被仗杀,这冒五谨慎亦在情理之中,可他委实有大事回奏,只得一昧软语恳求。可恨这冒五看似和蔼可亲,并无半字高声,却总是坚辞不允,末了叹口气,“我说七爷,什么大事非要今晚哪?明个就不成?”见他摇头,无奈道:“成。要你真有大事不妨先透个风,我也好掂量掂量,要不然陛下责怪下来,老奴真个担不起。”
穆七瞟他一眼,心下犹豫不定:这消息定能讨陛下欢心,从此扶摇直上做上那令主之位也大有可能,这冒五八成是瞅出有油水可捞,想要分一杯羹去,着实可恶;可我若不说,今晚却是难见皇上,这又如何是好?
原来这穆七和冒五都属无影阁甲字辈。无影阁自内宦中擢出,历代皆定员三十有六,甲乙丙丁四辈,以甲为尊,每辈各置九人;又有分阁主与左右双令主。这廖七位列第七,比冒五还逊了两位,更别说与前面四人相提并论,可他素来热衷权势,明知阁主无望,便念念兹兹觊觎那令主之位,好容易得了这天大的机缘,恨不得马上在御前大表忠心,又怎能熬到翌日再奏?
他踌躇片刻,看冒五满脸无谓的模样,心道:虽不知老五怎么会攀上这思凝殿,可这人从来最怕麻烦,若非如此以他武功便是阁主也做得。听说昔年上头确也有意如此,他只是一昧推拒,最终着落还是姚大身上,他只混了个甲阁而已,嗯,这人连阁主也不爱当,更别说区区令主;再说我在甲阁中素无援手,拉拢个人也是好的,便是他要蘸油水也只能罢了,想到此处下定决心,附到冒五耳边低低的道:“实不相瞒,我得了卞九的消息。”
这下冒五吃惊非同小可,高声道:“什么,他有消息了!”
两人说了这会话,嗓门都压得低低的,这会冒五声音骤然拔高,四下与闻,惊得枝头雀鸟扑棱棱振翅而飞,只骇得穆七忙忙道:“五爷小声,莫惊扰圣驾!”
冒五也知自己失态,哑了嗓子道:“此事可真?”穆七点头,“千真万确,人证就在我手上。不仅如此,此事尚牵涉到朝廷要员,我务要面见陛下禀告不可。”
冒五倒抽口凉气,眼神微微闪烁,道:“七爷放心,我不是那不晓事的,既然事关重大,今儿个我就拼了这把老骨头为你通传一回吧。”穆七听闻不免有些感激,拱手相谢,就见他目光戏谑,凑来轻声道:“七爷得了这天大功劳,莫说令主,便是阁主也是有望啊。以后冒五还得靠您老多多提携才是。”穆七心下得意非凡,嘴里谦逊一番,又与他寥寥数语,冒五方才转身入向殿内。
穆七见他身影消失,又将与皇帝的奏告在脑中流过一遍,确定万无一失,想到皇帝亟知卞九下落,得了消息还不知会怎样提拔自己。这右令主的位子空缺已久,也是时候有人填补,这当口除了自己还有何人?嘿,别说令主,姚大莫名失去踪迹已有十年,想来早已死去,这阁主也早该换个人当;如今卞九已死,冒五又无心权位,甲阁中能与己相争者满打满算不过四人,今天自己立下这天大功劳,旁人再无法望其颈背,妙极,妙极!
他想到得意处,不禁心花怒放,若非这里是皇宫重地,非要仰天长笑不可,毕竟难耐兴奋之情,负手兜来兜去,如此转到第八十个圈子上,微觉奇怪:怎地会过了这么久,冒五还不出来?
他正想到此处,就见一人手捂额头疾步奔出。他身形瘦削眉细眼弯,不是冒五又是何人?只是他脸上没有之前的笑模样,汩汩鲜血从指缝里涌出。
穆七见状吃得一吓,忙迎上去,急急问道:“五爷,这是……”
冒五狠瞪他一眼,怒道:“什么五爷!我是您亲孙子咂!”说着拿出帕子擦干净脸,又把额头创好,恨恨道:“老七,你可真真害死咱家了!”
穆七心知不妙,颤声道:“五爷这,这到底是何故啊?”
冒五强忍怒火,气咻咻低声道:“敢情咱们皇爷也没睡着,正……”说到此处猛然收声,跟他打个你知我知的眼色,“却被我扰了兴致。陛下如何肯依?顺手抄起个镇山砸来,老奴哪敢躲,生受了这下,你看看。”说着苦着脸朝自己还在渗血的额头一指,“陛下气得狠了,斥道:‘什么卞九卞十的,值得深夜扰朕?再说,不都是让殷……去查了?尔等奴婢竟罔顾圣意,真是胆大包天!’老奴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哪又敢多嘴?陛下越说越气,若非殷……若非有人在旁劝阻,我今晚这条老命就交代啦。老七你说说你,是不是要坑死我?”
穆七听闻,当真是三九天一桶冰水从头泼到脚,那时透心凉。他犹自不信,迟疑道:“陛下果真是这般说的?”
冒五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垂头把额上血口子向他面前一送,“瞅瞅,瞅瞅!难道这还做得了假?”
穆七哑口无言,失魂落魄呆上半晌,心中已然尽信。他本就奇怪今夜为何此处几无守卫,寥寥几名内侍也是站得远远,殿外只有冒五一个。原来是皇帝正与殷浮筠翻云覆雨。这冒五也是可恶,之前却不点明。若他知道殷浮筠在此,怎地也会拖倒明日再奏。
之前皇帝确将无影阁部分人手分派给此人令他彻查卞九行踪,但都属乙字辈和丙字辈,他这等武功高强的甲阁中人素来只听从皇帝圣旨,哪里将旁人放在眼里?是以他自行其是,绕过了负责此事的正主直接禀上,本拟就此青云直上,不想碰得灰头土脸不说,还被正主撞个正着。哎,想不到皇帝对殷浮筠如此宠信,之前委实不该当他是个寻常男宠。
他有心埋怨冒五,但见他脸上犹带血渍,只能勉强忍住,拱手致歉,“连累五爷,实在抱歉啊。”又说了半天好话,待其脸色总算平缓了些,才小心翼翼的道:“这个这个,不知陛下又是怎么吩咐的?”
冒五额头帕子早被血染透,又掏出张叠上,才呲着冷气道:“陛下令你明日一早去殷大人府上相告于他,务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半分隐瞒……”他说到此处嘿嘿笑了两声,冷眼看向穆七,“七爷,到时老天爷也救不了你啦。”
这穆七本拟今夜过后自家便当一飞冲天,不想翌日清晨居然要顶着一头凉露等在殷氏别府外。他纵满心不甘,到底圣心在彼,权势无论如何也比不得这条性命,因此被人领至后花园见殷浮筠时,心里便是有一千一万个想头,亦不得不面上殷勤带笑,上前给礼部尚书屈身作揖,笑容可掬:“老奴穆七,拜见殷大人。”
殷浮筠正弯腰握把小铁铲在园中培土,闻言向他略一点头,也不作声,直到将一小片花圃泥土尽数培松,又从旁边童儿手里拎过花洒,把几树青苗细细浇透,这才起身掸了掸衣襟,掏出块雪白帕子擦拭着双手,向他微微一笑,“穆公公倒是稀客。”
穆七位列无影阁已久,自负天子近侍,早已不将寻常官员放在眼里,见他如此作态不免有气,掸掸道:“殷大人门第贵重,非奴婢等所能轻扰,还请大人恕罪。”
殷浮筠眺望遥遥东方,慢悠悠的道:“穆公公连陛下都能扰得,何况我一介寒微?”他声量不高,面带浅笑,可穆七却如浸入冰潭之中,几分不虞连同那直上青云的热乎气都一时冻住,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原来他昨夜果然在皇帝身边!
他情知皇帝对卞九下落极为关切,曾几次敦促务要寻得此人,是以才深夜进宫不料被阻。冒五虽传下皇帝口谕,到底不曾亲耳听闻,未免存了些许狐疑,然而皇帝素不喜他,向来极之疏远,他也就生不出那直面君王的胆量,怏怏在尚书府外守了半宿,一点点疑窦不免越扩越大,此时被殷浮筠信口一言,直将这最后一丝疑心热望也击成齑粉。时值朝阳初升,映照在殷浮筠脸上,似无暇美玉迎日流光,直令人心旷神怡,他看在眼里,更深的畏惧涌上心头:此人貌美,又是朝中重臣,深得皇帝宠爱十载不衰亦不稀奇,自己一时攀附心切,却将他得罪狠了,这又如何是好?当下顾不得多想,已将腰深深弯下,笑道:“大人若是寒微,奴婢等可不就是那土里的虫子见不得人?”说着一面恭维之词滔滔不绝,一面偷眼去瞧殷尚书脸色。
殷浮筠将白帕递回小童,眼中笑意渐深,道:“穆公公不必多礼,说来公公位列甲阁,那是重中之重,却非等闲所能比拟。殷某素来敬仰得很,以后还要多多来往。”
穆七听他不再敲打自己,言下反倒有几分拉拢之意,一怔之下心中如悬明镜:这人虽被皇帝宠爱已久,到底这宠爱是无根之萍,说不准哪日就被风刮跑;而他此身荣辱全系于此,却是万万不能失去这圣眷,务在宫内寻得奥援才好。他想到此节又将此人生平飞速梳理一遍,果然想不起他曾与哪位亲近内侍交好,而如今皇后渐渐得势,宫中皆仰其鼻息,而这人身为男子,先天便逊了一筹,显是急了;而自家虽是武功不凡人在甲阁,却被皇帝所恶,亦亟需一人为自己安抚圣心。
他料到两下各有所需,殷浮筠对自己亦有所求,不由略起自矜之情,却丝毫不敢托大,满面堆笑,“奴婢早有心拜访,只是刑余之身不敢玷污大人门庭。既然大人不嫌老奴腌臢,以后自然要多多求见的。”
殷浮筠望他一眼,摇头道:“穆公公切不可如此自谦,折杀殷某了。”穆七心中大石落地,正要逊谢一二,又听他道:“听说穆公得了卞公公的消息?这可是大事。我主理此事全无头绪,若果真能打听到其下落,想来陛下必定龙颜大悦。”他目视穆七,笑容温煦,“听说这右令已空出许久,也是时候能者居之。”
穆七得他一诺,当真是心花怒放,大喜道:“全赖殷大人厚爱。”当下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原来他辗转打探得知卞九曾有蚕眉山一行,可蚕眉山大庙小庙无数,他各个寺庙打探过去,又不敢大肆声张唯恐被同阁听闻截了胡,进展甚是缓慢。这一查便是半年有余,到底功夫不负苦心人,被他发现山中一座无名小庙甚为蹊跷。只是深入盘查却是碍难重重。当日庙里的小和尚居然是崔相门生,已故何从简之子,如今依托在一位姜姓官员府中。
他从未曾将四品官员放在心上,可这人官运亨通,提拔速度是有数的快,当年不过二甲出身,现下官却做的比状元还要大得多,近来更被调入枢密院,明眼人都知假以时日这人必为朝廷大员,说不定连枢密使之位也要落在此人身上。穆七素来谨慎,并不愿开罪这样的青云之材,更不敢得罪知政枢密两府,迟疑许久未有举动。可最近无影阁透出风声,道是右令之位空出许久,连阁主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皇帝已动了补位的心思。
穆七心心念念就是领袖无影阁,做皇帝身边第一亲近之人,听闻此事哪里压得住心火?他思忖良久,唯有卞九下落可作为进身之阶。可若是直接奏报此事,一来未有十足把握,若有所差池,白白得罪朝上诸臣不说,自家人头怕也难保;二来甲阁内皇帝最重郭二与丁四,若自己直接奏告,皇帝令这两人彻查,自己徒辛苦却成全他人,这口气如何忍得下?是以此事除非不做,做便要做得周全。
他对姜府颇为关注,早知虽不过四品官员之府,却卧虎藏龙颇藏高手,而主人更曾在那场震撼湛京的刺杀中力挽狂澜,名动朝野。他虽未曾亲眼所见,想来武功定也非同小可。只当姓姜的官员虽是文人出身,却投效池凤翎,此举是为其招募高手。这也是他目光短浅之处。若换成兰梓明这等要员,定会察觉其中蹊跷,可这穆七虽热心权势,到底身为宫中内侍对庙堂之事不甚了了,愈发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姜思齐随世子出京巡视中都,这才瞄准机会出手劫人。
殷浮筠听罢不动声色,道:“卞公公好端端的去蚕眉山做什么?”
穆七叹息,“此事我虽略知一二,可详情究竟如何也不甚明。何子安道他被姜思齐剁掉一根臂膀,如今多半已然不幸。若将姜思齐及其党羽一举擒下严加拷问,想来定能得知详情。”
殷浮筠轻轻一笑,“此事如此隐秘,我花费诺大力气也未打探到蛛丝马迹,穆公公倒是神通广大。”
此乃穆七生平得意之举,听他动问不由得意,有心在他跟前卖弄本领免得被小觑,正欲开口,忽见一扛锄之人远远走来。这人身量矮胖,偏肩上铁锄头极长,斜斜滑下几要碰触及地,形貌极为滑稽,待到了附近,这人也不打招呼,朝手心吐口唾沫,拎起锄头开始一板一眼的犁起地来。
穆七见状登时收声,殷浮筠笑道,“这是我府中花匠,天生耳聋,又是个赣人,不碍事的。”穆七见那矮胖子对这几句话充耳不闻,手上片刻不停,果然是个聋子,这才放心道:“不敢。大人亦知卞九失踪之前曾皇命秘密出行,到底所为何事,那自有陛下圣意,不容奴婢擅自揣测;卞九出了这趟差事就此失踪,无影阁中人都道是遇到凶险之事,恐已不幸,咱们给圣上当差的,自是本分。”
殷浮筠淡淡含笑,“难道不是如此么?”
穆七缓缓摇头,“难道大人不曾想过他或许本已完成差事,却节外生枝才会遭遇不测?”
殷浮筠眸光潋滟,咿了一声,似含无限兴味。
穆七清了清嗓子,道:“我偶然得知他置了房妻室在城外,每隔段日子总会去探望一番。大人您也知道,似我等身在无影阁,那是务要无影无踪不落半分痕迹,这等事自是大忌,是以卞九偷偷摸摸,全不敢让他人知晓,却到底没有瞒过我去。”
其实哪有什么偶然?他知卞九亦对令主之位极为热望,乃是自家强劲对手,是以埋了许多眼线在其身边。卞九虽然武功远较他为高,人却乖戾,全不知自己早就被他握住把柄,只是当着尚书大人,穆七自也不能这般直白,又道:“卞九失踪不久,他那妻室便变卖家产和南方一名游商跑了,我也是费了诺大力气才将她寻到。这妇人道卞九失踪之前曾到过她那里,当时他一身风尘仆仆,像是从远方刚刚归来,待问他却又语焉不详,只道是从中都回来,余者不肯多说。妇人言道他看似心事重重本,被服侍着喝酒吃菜,可酒没喝几口,卞九便掀了桌案,道:‘他丁四爷能办,难道我卞九爷就办不得?’就此出了门,再无消息。”
殷浮筠眸子微低,隐下眼底一点神光,道:“于是你就去查丁四那时领的差事,是也不是?”
穆七正要开口,冷不防耳旁响起啪的一声,却是那矮胖花农举起锄头狠狠砸在块石头上,那石头在这一击之下,登时四分五裂。穆七虽甚厌这人搅扰,究竟是尚书府,也不敢随意撵人,耐了性子道:“大人目光如炬。原来那段时日钦天监奏禀圣上,道是有异宝在蚕眉山中;陛下遣丁四去寻,却被卞九不知得了消息,星夜前往欲取此物,不想竟会因此丧命;而丁四全然不知此事,之后亦曾在山中搜寻良久,却一无所获,全不知卞九之事,这也算得上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了。”说着口中叹息连连,心下喜悦得意到了极点:卞九啊卞九,丁四啊丁四,枉你二人自恃武功高强,到底一个落得尸骨无存,一个落得双手空空,到头来便宜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