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私语》青城一木

1、第 1 章

　　秋天的私语

　　第一章
　　当我还在读高中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发现我的成绩远远撑不起我曾经的期许。很长一段时间，我像被卷入了一个无底的旋涡，感觉整个人被不断挤压拉扯，终有一天，我这个可怜的身体和和精神必将被分成两半。直到数学老师的一席话让我象历劫的鲁冰逊一样浮上海面，随波逐流。
　　“五百年，一千年，两千年，都在那里熊熊燃烧着，飞蛾们，扑上去吧，扑向那都市，扑向那尊古老的青铜鼎，扑向那熔炉，把自己燃成灰烬，然后重塑，没有骨，没有血。”那天的课堂上他这样跟我们说，我知道他说这话是为了警告那些不学无术却好高骛远的家伙，却无意中让我捞到了一帖非常受用的安慰剂，从此我就心安理得地度过了那段令人窒息的高中时光。
　　现在我已经很难用确切的词语去褒贬那位数学老师了，不过只要一想起那段岁月，那位数学老师就会如影随行，有时候他的行为显得荒诞而张扬，上课的时候粉笔擦随意乱扔，找不到时却虎开手掌在黑板上手舞足蹈。有时候却又显得沮丧和沉沦，有一年秋季开学的第一课，他走进教室的时候上身穿一件长袖衬衫，下身一件西装短裤，赤脚蹬一双结了痂的皮鞋，手里拎着孤零零的数学课本，举起教鞭旋向黑板的时候衣角飘飘，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西装短裤上门洞大开，简直有辱斯文。
　　在那段差点让我脑袋崩裂的喧嚣的最后的晚餐期间，我有时会把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关在房间里，让自己的思维无限伸展，我甚至相像着自己会成为一名作家，在那个广阔而自由的空间里设计人物并且编排他们的人生轨迹，为此我曾不惜血买来几本大师的作品，象一个饿极了的婴孩在字里行间胡乱吸吮，其结果是写了一篇篇的小说，最后因为连自己也觉得无趣只得作罢。百无聊赖之际，我会仰在椅背上，让抛上去的米花落入嘴里，我自信，凭我的水准，如果没有风吹或是同学突然出来半路作梗，米花定然会准确无误地落入嘴巴。就像我和唐志诚职院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那是离我们学院不远的一家机电工厂，由于专业对口以及实习期间的表现得到工厂的认可，我们的第一份工作看来似乎水到渠成。可是在那个暑气正炽的夏日，我和唐志诚却流浪在成都的街头。
　　两天的成都之行就这样草草落下了帷幕，我们向心仪的公司递交了精心准备的简历，得到的却是千遍一律的僵尸般的生硬表情和等待通知的回复，昨晚在春熙路上小旅馆里被那几只蚊子搅得一夜没睡，幸好白天可以把我那辆崭新的大众朗逸开到幽静的树荫底下打个盹，此刻我们正坐在翡翠公园的长椅上，看着马路上稀稀拉拉的车辆和对面小区那高大豪华的大楼，我们终究不属于这里，这个世界只能在电影和宣传片里或是春光灿烂的梦境才会跟我们融为一体。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我们必须在车辆高峰到来前把车开到环路外的成灌公路上，公路的两边有许多实惠的小饭店，找一家干净舒适的，点几个可口的小菜，安慰一下身体和受伤的心灵，回到家里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一大早就去都江堰，找到那家公司，好好解释一下迟到的原因，也许根本就不需要解释。
　　我深吸一口空气，至少在这口空气吐尽前我的身体里还留有来过成都痕迹。然后走向那边的小买部，我提着两瓶水回来准备招呼唐志诚上车离开的时候，看到他站在离长椅不远的宣传栏前，他也一定看到了我，一手向我挥着，眼睛却盯着宣传栏的橱窗，就像刚进到洞里就被卡住了身体的螃蟹，不知是在挣扎还是求救。
　　“我们去当保安吧。”他说。
　　“怎么会想到当保安的？”我说，“这可是我们的第一份工作，再不济我们还可以去都江堰。”
　　“先呆下来站稳脚跟。”他看向我，一如昨天早上他母亲看向他，眼里充满了期待和恳求。
　　我拨通电话，对方的声音清脆而响亮，我向他说明我们的情况，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过去面试，他说方便的话现在就可以。
　　“鸣翠湾庄园就在对面。”唐志诚用手一指。
　　那人三十多岁，高大而干练，看到我们后显得非常热情，他首先向我们简略说明了工资待宜及规章制度，然后说：“可以的话你们明天就来上班，我的电话你们应该知道了，如果有什么疑惑或者有困难需要帮助解决，就打我的电话，我姓陈，耳东陈，你们就叫我陈队长吧。”
　　“可是我们还没有住的地方。”唐志诚说，有些扭捏，好像难以启齿。
　　“我们这边有临时宿舍，你们可以在里面将就几天，只是条件简陋了些，不过，如果你们能在这里安心工作，时间长了，我还是建议你们在外面租一个房间，我倒不是要赶你们走，只是，你想。”陈队长笑笑，接着说：“我也是过来人，青春年少，带着女朋友进进出出，总也不是个事呀，你们说呢？”
　　这是一个别墅区，宽大的绿化带反而把别墅衬托的得又矮又小，蜿蜒平整的柏油小道两旁种满了各种常绿树木，一棵棵的成年树有幸聚集在这里，经过精心修剪后汇成一条条幽径，幽径的外面却是别有洞天。别墅区被一条湖泊分割两半，两条石桥再把它们连成一体，那是一条人工湖，大自然的鬼斧很难把它凿得这么对称，像极了挂在房顶上的白炽灯泡。灯泡上端的那根电线穿过铁栅栏伸向小区外面的河道，灯泡的下部是湖土堆成的土山，土山上种满了高大的灌木和花树，但感观上还是觉得并不是很高，从上面飞过的鸟儿也许会把它看成一个夹心的大饼，只是在靠湖的一侧垒起几块巨大的石头作为挡土墙。墙下是一片浓密的芦苇，有一个蓝球场那么大，芦苇丛的外边是大片的荷叶，盖住了湖泊一半的水面，荷叶已经出水很高，像少女的舞裙，几只蜻蜓优雅地飞过来站在荷叶上，花杆上的荷花正羞涩地收敛，也许正在孕育新的生命。那边有几个人在钓鱼，旁边立着两块白底红字的牌子，上写湖泊水深，禁止游泳，另一块是湖中养鱼，严禁垂钓。
　　在成都平原这块可怜的土地上建设容积率这么底的住宅区，我们不得不惊叹当初那位开发商的大手笔，也为自己在这样的地方能够得到一席卧榻而感到窃喜，陈队长好像也没有赶我们的意思，因为每当需要顶班的时候，只要他一声召唤我们乖乖地冲了上去，他当然明了其中的得失，他是个聪明人，我在大学操场上晨练的时候经常见到他陪着制药厂的徐先生在跑道上慢跑，他们肩并着肩，象从字里的两个人一样步伐总是一致。
　　除了上班，我和唐志诚驾着我的那辆倒霉的汽车几乎穿过了成都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唐志诚从初中开始就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一起考进高中，一起到了都江堰，在职院，他被那些愤世疾俗的同学称为小流氓，不过他倒是痛快地接受了这个称号，并且似乎还以此为荣，他不关心时事，也从不谈政治，他算不上高大，但长得端端正正，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再普通的服装穿到他的身上总显得有模有样，有时我遇到衣服周转不过来的时候干脆把他的拿过来穿上，他就帮我翻翻领子拽拽衣角，仿佛正在精心打造一件艺术品。遇事也不会冲在前头，但做起来却条理清晰有棱有角，但有些事情他却做得非常荒诞和无厘头，譬如：人家女同学正站在那边张着樱桃小嘴在冰棍上吸吮着，他会走过去轻轻抓起那只小手，然后张大嘴巴在冰棍上啃一口，女同学惊愕过后就朝着众人傻笑，他倒表现得若无其事，我也很欣赏他的勇气和高巧技艺，不过从有些同学的表情上判断，他们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上一顿。
　　每天早上，当业主上班的汽车驶出大门，我们就会沿着湖边巡视一圈，上到土山，吸一口空气，昂首眺望鸣翠湾外面的世界，然后沿着柏油小道走上一遍，祝太太的那条哈瓦那犬也是人来风，我们在前走，它就在后面追，瘦小的身躯上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怜，于是祝太太就脱了狗绳让它感觉轻松些，谁知这崽竟不识好歹，一脱绳子就往树丛里钻，于是引来祝太太的惊叫，为此唐志诚帮过她两次，就此被祝太太吃定。
　　祝太太的丈夫是官宦子弟，在郊县工作，年纪轻轻事业却做得风生水起，留下祝太太一人在家照顾女儿，女儿还小，开始的时候夫家人经常过来帮着照顾，可总感觉不放心，后来干脆把孙女接了过去，祝太太开始时当然也会时常过去，但是她对女儿终究没有对那条哈瓦那犬上心，身上穿着豹点坎肩，头上扎一条粉红绸带，一天到晚形影不离，自从认识了唐志诚，我发现他每天总有几次偷偷地轻声接听电话，有时候甚至莫名其妙地突然在我的视线中消失，过后问起，他的回答也十分简洁，“去祝太太家看了一会奥运直播。”虽然我庆幸奥运会还能如期进行，但除了开幕式，有时在手机上查一下奖牌排行榜外，以后的比赛我没再看过，可以前没发现唐志诚关心过什么体育赛事呀，直到有一天。
　　陈队长把他带到办公室，顺带把我也一起招了进去，他倒了两杯白开水，示意我们坐下，沉默一会后他突然抬起头来，“你们工作做得不错，真的不错，这倒不是安慰你们，这是我的真心话，可是。”他说，瞥一下我，又转向唐志诚。“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换一个小区或是去工厂继续当保安，如果想去我马上可以帮你安排，当然，要是有更好的去处或是想另找一个工作你可以去试试，期间你还可以住在这里，期限为半个月，半个月内工资照发。至于原因，唐志诚你心里应该有数，我知道这样的决定也许对你不公，但是站在我有位子，只能这样做，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说句心里话，我也知道这样做肯定是对你有所亏欠的，出门在外不是件容易的事，以后你遇到困难如果需要我的帮助，我在能力范围内一定会全力心赴。”
　　几天后，唐志诚终于找到了工作，工厂不大，在开发区一幢工业用房的底下二层，车间在底层，十来个工人正在忙碌，有的在焊接配电柜，有的在柜内安装各种部件，还有一个在车床上打磨，弄得火花四溅，我们拎着行李来到二楼，经过总经理办公室时里面烟雾缭绕，二个人正坐在少发上讨论着什么话题，看到我们，其中一个就站起来走到门口，热情招呼一下，然后示意唐志诚先把行李搬进宿舍。那人嘴唇翘得老高，牙齿黑得象蟹壳上的乌锈，我从侧面看他，象只昂头的公鸡，虽然没有又尖又长的嘴巴，没有高耸的鸡冠，但是我的视线从他他的嘴巴出来，一旦向下绕过厚厚的下唇，就直接进入脖子这条快车道，根本就找不到下腭骨的轮廓和它优美的弧线。
　　“靠谱吗？”一进到宿舍我就问唐志诚。
　　“应该不差的，虽然暂时各方面条件不太理想，但我看得出他有想法，有冲劲，我们聊了很多，他说他十分需要象我这样的人，我说我也需要这样的平台。”唐志诚的语气中不带丝毫的疑虑。
　　唐志诚经常陪着老板招待客人，我的闲暇时间自然就多了起来，晚饭后到睡觉前的那段时间，我很多时候都是在翡翠公园的那张长椅上度过的，我端着手机，浏览着小说中的一行行小字，眼睛累了，就眺望一下五光十色的街灯，还有广场舞大妈脚踩着明快的节奏，让肚子上的赘肉随着旋律在空气中摇曳。两位象是新考上大学的女生手里举着烤翅小心翼翼地啃着，一边观看着，一边欢快地相互耳语，这是个全心的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美好又充满希望，只要学会那句咒语，宝藏的大门就会在眼前为她们开启，她们就象十六岁的斯佳丽，象鸟儿一样飞向十二橡树村。
　　左边椅子上的女孩象是个打工妹，或是哪家的保姆，乘着空隙来这里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她的目光羞涩地扫了一圈，然后闭起双眼靠在椅背上，她闭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也许她真的很睏，也许她来这里只为做一个梦，梦里有人正赶着马车过来接她，她似乎已经听到了车轴的吱嘎声和马蹄的笃笃声。
　　一个女孩摇摇晃晃向我走了过来，还没坐下，我就闻到到了一股酒味，她坐下，整个人扭曲着，看上去象要躺下来的样子，我正要站起，她嘴里的利箭突然向我腿上喷射了过来。
　　我买来纸巾，在公园的卫生间里清理了一下，我总不能把这股味带回到宿命里，这样，别人会以为我原来还是个酒鬼呢。
　　我从卫生间出来，绷直了双腿，以免浸湿到里面的内裤，那个女孩躺在长椅上，坤包从身体的外侧垂下。我刚从烂泥坑里爬上来，得赶快回去，把衣服换下来洗掉，这么大的味，看来光洗外套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了。正要踏上马路的时候，又回头瞟了一眼那个女人，经过的人闻到到了那股酸臭味，都远远地躲着她，她象个弃儿，被哪家的父母抛在这里，可公园我这么多，来来去去，，万一有人存心不良，顺手把她的包牵走了呢。看她睡的那副死猪样，就算有人把她给宰了，恐怕她连眼睛也不会霎一下。我上去推她一下，没有反应，死是不会死的，她的胸部起伏明显，怎么办，难道等到她醒来。
　　警车来得很快，警察走到长椅旁边。转头问道：“谁报的警？”我右手向上一举。
　　“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一个警察挥手示意我。
　　“我不认识她的。”我说。
　　“我知道，派出所很近，你报了警，就跟我们去一下，过一下流程，就几步路，一会儿的事。”警察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对我来说真的是举手之劳，两个辅警老鹰抓小鸡般把那个女人叨上车。我跟着他们到了派出所的一个大房间，里面有人站着，有些人正围桌坐着嚷嚷，辅警让靠墙长木椅上的人站起来，然后把女人掷在上面，女人的一条腿拖在地上，她的长发披散在脸上，闭着眼睛伸手挦一下，似乎感觉舒服了一些，仰头又睡了起来。
　　那张瘦削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好像地震时遇到的那个女人，可当时心慌意乱，根本没有细细看清那张脸，况且成都女人的脸差不多都是这样的。
　　她张着嘴巴喘着粗气，显然头睡得太低了，我摸一下她的包，里面软软的，好像没有僵硬的东西，我把包塞在她的头下，把她的一条腿抬起来放到长椅上，然后走向一边坐在办公桌旁的辅警。
　　“我要走了，明天还得上班呢。”
　　“不行的。”辅警说道，他的眼睛还盯着手机。
　　“我跟她又不认识，我只是个旁观者，怕她出事才报的警。”我说，心情有些激动。
　　“不会不认识吧。”辅警笑着说道，又转身拨下手机充电器的插座，然后重新插好，他可能看到了我刚才的举动。
　　“真的不认识。”我感觉钻进了别人设计的圈套。
　　辅警站起来舒展一下身体，好像闻到到了我身上的味道，用手在鼻子上抹了一下，皱皱眉头。“这样吧，刚才那位警官，你见过的，等一会他出来，你就跟他说。”辅警举手一指，他在那边的房间，可能马上就要出来了，再等一会吧，我不好放你的，万一他怪罪于我，我吃不了兜着走。”
　　围着桌子的一帮人平静了下来，我终于听清楚了其中的缘由，两位车主因为在商场门口争一个停车位发生了肢体冲突，当时两人吵得很凶，别人报警后到了派出所各自还是愤愤不平，其他都是他们的亲戚朋友，在他们劝说下终于同意彼此退让一步，现在正等着警官过来处理解决。
　　看到他们手里拿着的矿泉水瓶，我感觉还真的有些口渴了，我扫视一圈，没有发现饮水机，于是走向辅警，“我想出到买瓶水喝。”看到他有些为难，“我把手机放在这里。”我说。
　　当我拎着两瓶热奶宝回到派出所的时候，女人已经坐在那里，她两眼眯成缝，好像正在辨别自己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谢天谢地，终于醒了，我急忙从马夹袋里拿出一瓶热奶宝，插上吸管递了过去。
　　我深吸一口然后对辅警说，“这下可以走了吧。”“等一下，辅警走进那那边的房间，出来说：”可以走了。”
　　女人跟着我走出了派出所，我往这边。她往那边，我走过一段路，回头看一下，女人呆呆地向我这边望着，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