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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陈盎&容子玉番外]五年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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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子玉被季怀仁下诏狱之后,陈盎来看过他一次。
那天陈盎说,江秋现在就关在他隔壁,他是跟着季怀仁来看江秋的,顺便看他一眼。
容子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也停不下来。
“你看,每个人都会到鸟尽弓藏的一天。”
他五指扣在森冷的铁栏杆上,袖子滑下去一截,五指纤长、手腕白皙,依稀还能看出容家小少爷养尊处优的底子来。
陈盎的手就不是这样。
容子玉泪眼朦胧地盯着自己那一截手腕看,越看眼底越发红,他是簪缨世族的公子,手是用来拿笔墨,不是用来握刀剑的。
他恨他家族、他的父亲,容周行废了,他们就要在他身上证明自己,考功名、做事、还是弄权,容周行走过的每一步,都逼着他再走一遍。
他比不过容周行,出了差错,就是挨打挨骂。
最开始,容子玉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分明做的并不差,却永远得不到父亲一句夸奖,一个肯定的眼神。
后来他想明白了,容老爷拿来跟他比的哪里是现实里的人,而是他想象中二十岁三元及第后没有走上“歧路”、没有去北境的容周行。
活人哪里比得过幻象。
容子玉恨他父亲要他学容周行,也恨他自己不如容周行。他终此一生好像就是注定要围着“容周行”三个字打转,致死方休。
容子玉厌恶自己这身贵公子的皮囊,而他的血肉又分分明明地告诉他,他骄傲却又无能,不甘做一个替代品,却又走不脱容氏给他的束缚。
容子玉一眨眼,眼泪从眼眶里掉下去,陈盎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替他擦。
容子玉别过头,在陈盎手腕抬起来之后握住了他。他把自己的手指插进陈盎的掌心中,就着这个十指相扣的姿势,缓缓摩擦陈盎掌心的细茧。
他们是不一样的。
“对不起。”陈盎把额头抵在栅栏上道歉,“折柳是我的亲妹妹,我欠她太多,别无选择。”
容子玉仰起头,长期不见日光,让他的瞳孔看人时模模糊糊对不太上焦,好在他也不在乎能不能看清陈盎。
“好的时候你情我愿,不好的时候一拍两散,你没什么对不起我。”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容子玉从来都是逆我者死的性格,他敢对着皇子甩脸色,敢把朝廷大员不当人看,但到了陈盎这里,他顶到头是在朝阳殿上疯狗一样追着陈盎参他,却从没有切切实实地动过手、下过套,说他要害陈盎。
容子玉的脚步顿住了,被泪水浸湿的睫毛上下一闪。
……那为什么不杀陈盎呢?
容子玉从前不问自己,因为问了,答案就得连着心肺一起被掏出来。
那太疼,也太狼狈了。
半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肩背骤然垂落下来。
容子玉说:“既然你都知道答案了,又为什么要来问我。”
烟雨楼里一场密议,城楼上一夜春宵,我对你不是一点真心都无。
但事已至此,你还要一副真挚的样子和我道歉,顺带戳穿我这一点没人要的心意。
又何必再问来羞辱我呢。
容子玉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而他没有转回去。因此陈盎从背后看,只见到他微微仰起的后脑勺。
陈盎猜到他哭了。
悔恨、歉疚之类的情绪于是裹在一起冒头,陈盎咬住下唇,觉得心里一片酸软。
在容家倒台之后,陈盎在没有容子玉追着参他的时间里,忽然察觉出寂寞来。寂寞发酵了一段时间,某一天,他忽然仓皇地意识到——
他喜欢看那个人在朝堂上冷冰冰地瞪他,又或者是更久之前,用含情的眼睛一眼又一眼地看他。
他几乎是乱了阵脚一样冲进尚衣令找到折柳。
折柳坐在太师椅上环胸挑起半边眉梢:“你喜欢容子玉?”
“是。”
“那对他的来路,你知道多少?”
“不都是你跟我说的吗,容家的二公子,容周行的弟弟。”
“我不是说这些,我是说,你知道为什么容子玉每天看上去疯疯癫癫的吗?”
“……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的前半生颠沛,就贸然地出现去牵了他的手,又不经心地把他丢下了。
都是他的错。
陈盎扶着栅栏跪下了,他喃喃地重复了很多遍对不起,最后他说:“子玉,等到朝中诸事落定,我来接你出去,我答应你,不会太久了。”
容子玉没有理他,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敢信。
陈盎跟着季怀仁一前一后从诏狱里钻出来,乍然见到天光时,两人都下意识地错了一下眼。
季怀仁于是看到陈盎的眼眶有点红。
他的目光玩味地在陈盎脸上转了一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替陈盎开解:“平日里不觉得,在底下呆久了,外面的天光竟然这么刺眼。”
三年后,敬仁帝宫中贵妃关氏诞下皇子,大赦天下。
同一日,陈盎进宫向季怀仁请辞。
彼时,季怀仁正在摆弄内务府呈上来的一桌子给小孩子带的金锁扣金镯子,心情不错。
“朕就知道,现下尚衣令那边宝珠稳得住了,你就要走了。说起来,这次大赦天下,原本是不包含诏狱里的死囚犯的。”
陈盎单膝点地,沉声道:“臣谢陛下隆恩。”
季怀仁摆摆手:“你不用谢我,容子玉放出去归放出去,要是他在外面闹出什么乱子来,朕唯你是问。”
“他不会的。”
季怀仁有点诧异地偏过头。
陈盎意识到自己这话接冒昧。他低下头,涩声解释:“臣是说,容二公子不会闹的……从一开始,他想要的就不是万人之上的权力。”
事实证明,容子玉是会闹的。
此闹非彼闹。
三年前在诏狱里,陈盎把两个人的心意都捅穿了。如今再见,容子玉心里没了顾忌,反倒原形毕露起来。
他们两个之间,情况总不能再差了。
他在诏狱里困了太久,伤了眼睛,陈盎请了大夫给他配了药每天喝,容子玉不爱喝苦的,每天一拿到药碗就砸。
后来,每天陈盎都亲自喂他。
容子玉的眼睛畏光,缠了专门的素绢。陈盎就搬一个凳子坐在他身后,一手把他按在位置上,另一只手喂他。
容子玉挣不过陈盎这样常年习武的人,被迫臭着脸喝药。
喝完他也不搭理陈盎,陈盎一松手,他就自顾自站起来,扶着屋子里的家具跌跌撞撞地摸到廊下,陈盎端着空碗,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容子玉听见了陈盎的呼吸声。
他有点嫌弃地说:“你怎么走路都没声儿的?”
陈盎把他绞在素绢边缘的发丝理顺,答非所问:“为什么每天都往廊下站着?”
容子玉在虚空中抓了一把,陈盎接住他的手,温热的掌心烘着容子玉冰凉的指节。
容子玉冷飕飕地说:“干什么?我是找柱子。”
“哦,”陈盎说,“那我松手了?”
容子玉“啧”了一声,下意识地把手腕扣紧了。然后他牵着陈盎站在廊下,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我闻到泥土的湿润气了,是不是春天要到了。”
“是,敬仁五年春。”
“……都过去这么久了。”
两个月后,容子玉手腕被陈盎养回了一点肉,手指捏上去不再是皮贴着骨头的手感了。陈盎挺得意,牵着蒙着眼睛的容子玉在庭院里散步。
“台阶。”
“往左。”
“走慢点,昨天雨后有积水。”
容子玉看不清,但容子玉就是要走前面。陈盎之好惯着他,容子玉走一步他看十步。这样走了半圈,容子玉被他吵烦了,回手一巴掌呼在陈盎肩头。
陈盎借力一扯,把容子玉拉到怀里,在春光里和他交换了一个吻。
容子玉:“唔。”
陈盎照看容子玉照看的很周全,像个尽心尽力的护工。但在亲密的事情上,几个月来一步雷池都不越。容子玉一边享受着跟他作,一边又暗自莫名为什么陈盎几年不见,怎么突然开始茹素了,居然忍得住。
直到此刻。
他们在还是萍水相逢的时候,就把最亲密的事情做过,没想到这几年兜兜转转,世异时移,到当下,站在春色满园里接一个吻,竟然都接出了怦然心动的青涩感。
就好像是要补上从前的背弃和错过。
容子玉张弛有度,跟陈盎只是一触即分,就游鱼一样地从陈盎怀里钻出去了。
“哎,你小心……”
然后陈盎就看见容子玉轻巧地绕过小假山,抄小路走到了桥上,居高临下地冲着他招手,只看素绢下露出的小半张脸都能看出此人的得意情状。
陈盎喜道:“你能看清东西了?”
“一半一半吧,我是眼睛不好,不是脑子也坏了……更何况这条路我们每条走一遍,是个傻子都认识了。”容子玉说,“陈盎,我们离开金陵吧。”
容子玉在刚刚被放出来时,简短地问过几句朝中近况,陈盎讲了折柳、讲了江秋、讲了宋却,最后问他,你要不要听容周行。
“不听他了。反正这辈子他是个白衣,我是个斗升小民,我终于不用和他再有交集了。”
此后 ,容子玉除了偶尔嘲讽两句江秋“鞠躬尽瘁早晚要猝死”,不再提朝政。
陈盎看得出来,他不是装,是真的不在乎了。
事实上,换作五年前的容二公子,在乎的也未必是自己手中有怎样的权力。
他在乎的是有没有人真心待他。
陈盎三步并两步追上他:“好啊,你想去什么地方?”
容子玉伸了个懒腰:“先往南走吧,扬州越州荆州,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十四岁之前我因为是个庶子,在家无人管教,一个人看了特别多市井上的游记,然后我就梦想以后长大了做一个地理学家,云游四方,然后编两本游记卖出去赚钱。可惜后来容周行叛出容氏,我爹就又想起我来了。”
每天看画册做梦云游四方的小公子的童年戛然而止。
陈盎揉揉他的头:“来金陵前我在江湖上认识几个书商朋友,到时候你写完了,我就找他们帮你卖去。”
好在,现在续上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