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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天高(二)修 ...

  •   天色黯淡,星光不现。

      拢手避寒的翠柳终于听见门响。
      她忙立稳,朝沈却望去。

      “郎君,女娘可歇息下了?”
      “将安睡。”

      翠柳接过他手中木盒,一步不落地跟在沈却身后,抿着唇道:“郎君,婢有话想言。”

      沈却顿步,垂眼盯着她,“何话?”

      翠柳像是顾忌什么,只紧按着手,低语:“事关女娘,她耳力极好,婢不愿扰她清净,添她忧烦,还请郎君同婢移步。”

      闻此,沈却回望漆夜下那座沉寂屋舍,拨开一切横木瓦砾,他知道,那张榻上静躺的女娘仍无神睁目,无法安睡。

      “随我来罢。”

      入别院遣退奴仆,沈却将举起茶盏,便听“扑通”一声。

      堂下,翠柳忽而跪身伏地,泣道:“郎君,婢有罪。”

      沈却捏盏的指节一紧,眸色锐利几分,“何罪?”

      只见堂下人抖着肩膀仰头,倒是拾掇好情绪,带了几分镇定,可唇却发颤。

      “郎君。”
      “女娘她——有死意。”

      他本该因非殷素名姓身世暴露而松口气,可在得此话后,反让心更沉了七分。

      沈却失神片刻,茶盏不轻不重地落回案上。
      他悬着心问:“她与你,都说了何话。”

      翠柳不敢隐瞒分毫,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她心里晓得,郎君对女娘虽非情意,但也有几分微妙承托之意。
      怜惜也好,承责也罢,总归是救活一条人命。

      那日见女娘入沈宅,满身是血,阿郎夫人告诫众人勿声张,请了医工细细看着。
      谁都不知,郎君原是去贺礼,半月后怎会带着位唯剩半条命的无名女娘回来。

      阿郎夫人不言,郎君亦是不开口,悬在女娘与郎君身上的猜想众多,众人只道,该是途中战乱,郎君虽面冷,但心软,捡回来个可怜人罢了。

      可翠柳与女娘相处数月,照看的女婢共有三位,唯独她与女娘所待时日最久。

      她想,女娘与郎君,合该是旧相识。

      十天未见,是。
      十年未见,也是。

      无非是年岁久了,磨去了旧时的熟稔,反叫人以为,是初相识。

      “若沈意真活不下去,才叫我失望。”火光跳在沈却眉心。
      他难得道出名字,翠柳一怔,不由仰头。

      良久,却又见郎君涣散着神思低语,“十余年的肆意,到如今陡落此状,此刻逼她坚忍,确实强人所难。”

      翠柳闻此泄语,心中一激灵。
      她欢喜又紧张。

      好在她未猜错女娘与郎君的关系。
      却又怕郎君鲁莽,用错了法子叫女娘死意更甚。

      她忙急道:“郎君,婢曾有个瘸腿的阿兄,那时婢哄着他,不叫他出门面人,唯恐阿兄心里难受。”
      提及旧事,翠柳伤神,话也轻了些,“可婢现在想,或许那时我做错了。”

      “阿兄想作为常人,一直都想。我却藏着忧着,反累他……反累他失了性命。”

      沈却顿目,想着她这句话。

      殷素的身份,不宜出门面人。况她倔强,连起身时,也不愿旁人在侧。
      但终日躺在榻上,怕也将心躺死了。

      “且先下去罢,好生照看着她。”

      沈却摁紧眉心,已然疲累。
      但也愁忧着,该如何转殷素神思。

      可不能将人养死在了宅中。

      于是茫寂寂深夜,他凝眉深思,很是辗转反侧。所幸长夜将去,虽少眠,到底还是有了法子。

      杳霭流玉破晓之际,沈却掀开被衾。

      “亭云。”

      “今日郎君怎的如此早醒。”亭云睡眼惺忪,打着帘子进来。

      “去唤卢风,寻架素舆来。”

      亭云闻此,睡意早无,愣愣道:“郎君要推着女娘出宅吗?”

      沈却理好衣襟,摇头,“叶上露水深重,今日该有暖阳,唤人把东阁打理一番。”
      他顿了顿,又补道:“要看着有生气些。”

      “那塘池净是枯荷根,槐叶也凋敝。”亭云撇嘴,挂好床榻前的帷幔,“临近冬日,如何收拾能有生机。”

      “便是要枯荷。”

      沈却闻此,忽而带了丝极淡笑意。
      忙了数日,他倒忘记东阁的池水里,原是种满了荷花。

      “再让卢风去买些红鲤放进去,也算冬日里有些生气。”

      亭云望见沈却面上牵过的笑,心思活络,话也不过脑,“郎君既对女娘如此照拂,女娘还未告知自己名姓么,莫非这伤,也伤着了脑子?”

      还未言毕,只瞧郎君神色复又疏淡。话也冷戚,“亭云,她是客。”

      亭云听出警醒之意,忙道:“婢多言,郎君勿怪。”
      她低头退出去,“婢这便去唤卢风出宅。”

      “等等。”
      沈却叫住她,眸光不定,“她是沈氏亲眷,往后,唤她沈二娘。”

      亭云再愚笨,也知晓,这个身份是郎君为女娘寻得的庇佑。
      但又因这身份,心间松了口气。
      她欢欢喜喜应答:“婢会去提点沈二娘身边服侍的女婢。”

      院那头的云裁与描朱得知,相互瞧了眼,两人贴着一路来,又贴着一路走。
      描朱叽叽喳喳混猜,“沈二娘是郎君哪处的旁支,我自龙德元年入宅,倒是未曾听说过沈意的名字。”
      云裁打小便是沈宅里的人,揣着手回:“有倒是有旁支,只是‘意’这一字,反叫我想起个旧名。”

      “你可知晓幽州使君殷尧?”

      描朱点点头,“前些日子去市采买,躲懒时在茶肆里听了一嘴,说那幽州败了,使君殒命。”

      云裁又压低声道:“那你可知晓幽州使君有个女儿?”

      描朱再次点点头,“女将殷素殷尚白嘛!早些年间不是茶肆里的热道人物。”
      她颇为自豪地开口,转眼却见云裁神色小心。
      描朱话尾一轻,忽而醍醐灌顶。

      “你是说——”
      她大惊,“沈意莫非是殷素!”

      “笨呐!”云裁戳她脑袋,“她若是殷素,郎君早该巴巴把她送回开封府,怎会藏着掖着留在颍州呢?”

      描朱虽爱去茶肆里偷听,但从来理不清战事道理,向来是旁人说何她便觉得有理。
      譬如此下,她撑着脑袋,仔细听着云裁继续言——
      “皇帝见着殷素活着,合该愧疚,只怕万般封赏都加身。况且那位若真是殷素,郎君与她怎会如此生分。”

      然后适时问上一句,“为何郎君,不会与她生分?”

      这般,云裁的声压得更低了。
      “约莫十多年前,郎君幼时曾与那殷素指过亲事。”
      “夫人唤殷素二娘,亲昵时便叫茹意。”

      描朱惊愕,“你是如何晓得?”细想一番,又觉先前猜测不无几分影子。

      “我阿娘早些年还跟在夫人身边伺候,我自然晓得,只是未曾与旁人提过。”云裁转过身,告诫她:“可别同旁人说去了,尤其是亭云面前,小心她狠狠啐你,反倒也连累了我。”

      描朱忙竖起指发誓,又低语出心里话,“好阿姊,我还是觉得那位女娘,指不准便是殷素。”

      “‘二娘’与这个‘意’字,再加之幽州战败,那女娘却满身是血。”

      “哎呀!”云裁又伸指戳她脑仁,“笨呐!她若真是殷素,便是叫她姓李姓武,都不会姓了沈去!再稀薄的血脉也是断不了的亲族,况沈家从不尚此风。”

      描朱头一次生了些驳意,眨巴着眼道:“可是……万一郎君不喜欢这门指亲呢,对殷娘子也无意呢?”

      这话倒叫云裁愣住了,她很快不豫,正欲分辨,不远处的那扇窗忽被推开。

      是翠柳,望着金灿灿的日色正弯眼,须臾又朝内走去。

      “沈娘子,今日是个暖阳呢。”

      随即她便见床榻上的人带着笑。
      像是欢喜的笑。

      “翠柳,扶我坐起来罢。”

      翠柳忙搁下汤药,伸手支着她起身,靠在床头。

      晨阳照不入内,但瞧着亮堂,大抵心间也是暖和的。

      外头响起些动静,吱吱呀呀。

      她扭头朝外,“沈娘子,婢出去瞧瞧。”
      将迈出几步,来了位面生医工同郎君一道进来,再往外望,卢风正推着架素舆朝她招手。

      “郎君。”

      沈却点头,“去将素舆置得暖和些。”

      翠柳一喜,知晓郎君听进她的话,又见如此暖阳,心中更是熨贴。

      “是!婢这便去。”

      外头动静不小,殷素猜到沈却是要推着她出这方小院。

      可见着白衫清影时,倒被他眼底的青灰所愣。
      沈却实在肤白,旁色落在他面上,都会太过显眼,如今青灰,更添憔悴。

      “沈郎君昨日未安睡好。”
      殷素靠在那儿,披散着乌发出声。

      沈却摇头,“我睡得很好。”
      他望向医工,又言:“劳请您为她施针。”

      殷素盯着他不说话。
      他倒觉不自在,转身撇开了目,扫着屋内的铜镜立在何处。

      欲抬步时,却听榻上人轻“嘶”一声。

      沈却回头。

      “可是这针,女娘觉得痛?”

      “是……有痛意。”

      医工眉头松懈开,“如此反应,是幸事。”
      “女娘这手还能救,细细养着,未尝不能恢复如初。”

      沈却闻此快步走来,也带了些喜愉之气,“多谢医工,但还要叨扰一事,厌食之症,您可有药方根治。”

      医工瞧殷素身形单薄,面白若纸,也能猜得出大抵多因心病,只叹息言:“脾胃空,心气郁结。老夫开些方子助进食,可能否根治,得看女娘自己。”

      四肢筋骨尽断,还是位女娘。
      行医数载也难碰着此类,只怕是惹了仇怨。

      他忍不住,想拉起些殷素的精气,“老夫从不妄言,至多三五载,这双手与腿脚,可与常人无异。”

      三五载,一千日,四万时。
      殷素并未被宽慰,反心下一闷,眸中隐起泪光,却又撇头忍住。

      “多谢医工。”
      “希望,我能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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