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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皇宫初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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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宫中开始燃爆竹。每一时辰便有一门内监便放爆竹一枚,而愈近除夕,爆竹愈盛。
大晟旧俗,皇帝从今日将用于公文的玺印封存起来,谓之“封宝”,然后傍晚到英华殿沐浴斋戒,至除夕日早上拈香祭拜祖宗和神佛后,再与后宫诸人及亲王贝子一起阖宫家宴。
一大早吴芷荞就被爆竹声吵醒,值夜的春和看到吴芷荞醒了,马上掀开帘子,惊喜道,“主子,外面下雪了,您快起来看看啊!”慧心一边给吴芷荞更衣一边也笑着说,“往年这个时候早就下了好几场了,今年天气暖和,总也下不下来,前两天看天阴的厉害,结果是夹着雪的雨滴。可巧的很,今天一打开门,雪下的老大不说,院里的红梅也开花了。”
吴芷荞看到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心下急迫,自己把银灰貂皮风氅的燕子扣扣上,就冲到殿外。
漫天飞雪像是没有重量的雨滴,从黑纱般的天空尽头而来,毫不迟疑地落了她一发一身点点的自,就连眼上长长的睫毛也沾满了粉雪。吹雪在院子里堆雪人,雪人矮矮胖胖,很是憨态可掬。听雨和几个小太监正在打雪仗,听雨素来习武,身子灵动,准头又足,她身上几乎没有被击中,反而几个小太监被打的脸上身上都是雪花,所以几个人开始合力拿着雪球往听雨身上投掷,整个院子满是欢声笑语。
雪扑簌簌地落在皇城每一寸的土地上,彷佛是一个严苛的看守者,执意用寒冷冰住所有的动静。尽管如此,仍有些柔软但坚韧的生命力在这严寒的冬,挣扎着突破禁锢自己的束缚,在雪里绽出一朵朵的艳红。
吴芷荞艳红丹唇微启,抬起纤纤素手,温柔地替枝头上的一朵红梅拭去沾在花瓣上的雪。
她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皇上先是几个月不入后宫,后是宠幸了一个宫女,她无需想如何讨好争宠,光耀家族门楣,因为皇上甚至没有想要见她。
更不用说,这样的一个不顾后宫诸人,后妃中毒都不看一眼、肆意而为的君王,真的是众人口中的圣明君主吗。即便未来被宠幸了,自己又怎么会崇拜尊重这种人……
——虽然进入皇宫后,一切也由不得自己了。
她着实没想到,不仅眼下是死棋,未来的每一步,亦是如此。
好在,红梅凌霜雪而不屈,她也一样。
因是今冬头一次下雪,大家在院里玩了好一会,直到衣服都已经湿透,鞋子裤管都沾满了泥水,才意犹未尽的回屋里。吴芷荞换下被打湿的衣物,黄花梨木炕桌上已经准备好了热腾腾的枣泥红枣粥、姜糖饼并几碟炒肚丝、豆腐干几碟小菜。吴芷荞一边看书,一边慢慢吃饭,看的正入神,就闻到茶壶煮好的茉莉花茶散开的味道。
吹雪捧着茶送到桌边,“小姐先喝口热茶吧,暖暖身子。”
吴芷荞翻开碗盖深深吸了一口,清新又温暖的味道直入肺腑,说不出的轻松舒泰。
临近年关,各宫都有琐事要筹备,太皇太后特地下旨,把除夕之前例行请安都免了。
吴芷荞素来与太皇太后亲近,又想着把刚抄的佛经送上,例行请安并没有减少。只是一会慧心拿出内务府送来的吉服,要比量着吴芷荞的身形再精细的裁剪一下,好除夕那一天穿着合身,一会又要把太皇太后、皇后的赏赐和各宫送来的礼物记录收仓,确实没有闲暇。看到哥哥吴瑾瑜的来信,得知哥哥已经右迁陕西按察使,心下大安。
等踏入宁寿宫的门,已经是晌午过后。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在她面前敞开,还没跨门走进,已经听到屋里的谈笑声。
屋内给正中央烧得正旺的黄铜錾花炭火盆熏得暖烘烘的,众人围在炭火盆旁的桌边。吴芷荞目光扫了一眼众人,看到除了皇后和郑夜思,其他有位份的诸人都到了,下首还有一个人从未见过。两弯细细的吊梢眉,一双水汪汪的香兰眼,长得极为妖娆妩媚,想必就是李秋云了。
她矮身请安行礼,把手抄的佛经递给了张嬷嬷后,转身落座。
孝德太皇太后翻看佛经,看到簪花小楷字字工整,且每句经文起首处总是墨水浓稠,句末处墨水最淡。
她素习佛法,替她抄经的更是不少。她一眼便知吴芷荞定是一句一诵经,不知写了多久才写完的这一册,可是刚刚呈上来的时候竟然只字不提自己的用心。
老祖宗露出几不可闻的淡声轻笑——自己没有看错,她确实是诚心实意的好孩子。
抬起来来时表情仍是淡淡的,笑着说,“你来得正好,张贵人刚刚又孝敬了现做的碎雪琥珀芙蓉糕,大家一起尝尝。”
张宝珠身着葱黄花卉刺绣马面裙,项上挂着坠着羊脂玉的赤金璎珞圈,脸上露出梨涡,娇笑着谦虚,“我也是听说老祖宗爱吃这个现学的,要是不好吃大家可别见怪。”
文妃边喝茶边称赞道,“不仅是吃的,老祖宗这的茶也是格外的香,果然来老祖宗的东西就是不一般。”
淑妃头戴着点翠红宝石如意凤钗,手带着翡翠手镯,身上穿着二色宝蓝盘锦镶花锦裙,也打点起笑意应和,“张妹妹做的一定好吃的紧,我也沾沾老祖宗的口服,可要多吃点。”然后若有所指的拉长了音调,“秋云妹妹还脸生,以后也要多跟我们来往才是。”
李秋云听出淑妃意有所指,刚想反驳,又想到在太皇太后面前不宜太过张扬,转而说道,“淑妃姐姐说的是。只要万岁爷不传召我伺候,我肯定多来请安。”
老祖宗歪在暖阁的炕上,不动声色的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前几日李秋云承宠,宁寿宫的门槛差点被来诉苦和要求主持公道的后宫嫔妃踏断,可现在大家坐在一起却又极为和气。她瞥了一眼一直未说话的吴芷荞,心里又不由叹了口气——
满屋的珠翠,每个人都是精致的打扮和妆容,就连李秋云都是一身色彩缤纷。而自己的侄孙女,却一身素净无图案的白衣,只在衣襟、领口和袖口上有金银二线绣的繁复精致的兰花花纹。这样素净老实的性子,怎么能争宠自保呢。
她回目思索,不由又觉得,即便吴芷荞不施粉黛,仍旧在人群里光彩照人:如此容貌无双,秀丽不可方物,却又神色清冷、气质绝尘,恰如深谷幽兰,不沾染一点凡尘烟火之气。心下一时又很满意。
虽然心里千回百转,但是面上仍是挂着柔和笑意,温和说道,“钱贵人身上怎么样了?”
钱文秀忙起身行礼,“谢老祖宗惦记。身上大安了。”
太皇太后点头道,“那就好好将养。今天起,皇上也就沐浴斋戒了,等到大年三十早上才出关祭祀。你们几个在宫里也各自筹备着过年的事,年节的事多又杂,你们各自也小心着点。本来今天是小年,晚上我是想着咱们后宫几个先聚聚乐一乐。”
接着话语一顿,说道,“既然皇后这两天正在吐纳守静,我也不再为这事打扰她清修了。宫里规矩虽然不能少,但是大家也不必太拘着,你们毕竟是头一年入宫,开心是正经事。”
众人退下后,太皇太后单留下吴芷荞,本想细细嘱咐几句,看着吴芷荞白玉般的脸庞上挂着妍妍笑意,后宫的争斗、前朝的波谲云诡、尉迟家的未来,这些原来太大的事,此刻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于是,她慈爱的拉着吴芷荞的手摩挲,说出的话终究变成,“圆圆,我入宫40年了,你是我等到的第一个亲人,今晚上你就陪我过个小年吧。”
往年这个时辰,兰若明已经坐布辇到了英华殿沐浴斋戒。斋戒七天,每日早晚诵《护法经》《迎新年喜经》,为大晟祈福,洗心涤虑,回归真空妙性,到大年三十才能出关。年年如此,到现在已是第十三年。
只是今年,有些不同寻常。
他站在檐下,今日的初雪较往年来的大些,向前望去,除了白茫茫的飞雪,再难看清其他。
勤政殿台阶上早早挂上了宫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地白风色寒,他拉了拉风氅的领口,突然有些怀念以前的自己了,那个一心只有大晟江山,心中再无其他的青年。
自从在江南的一片水绿天蓝的氤氲中遇到了她,才知道人生原本是这样,会牵挂惦念,会因为看到对方的笑颜而重启心跳的悸动。
突然觉得有些累了——为了未从窥见真正面貌的祖宗积业,日日夜夜家国天下,未敢稍有懈怠,终于成了别人口中的少年英主。他本该觉得满意了,为何蓦然回首,又觉得赢得了虚名却丢了无数的岁月。那些每日案牍劳形的日子,哪有一丝一毫的滋味。夜里突然醒来听到夜鸟啼飞,悠忽之间,觉得美好不过而已。
是孤独吧。
想到这个词,兰若明宛如心里被重重一击。尝过快乐,才让孤独显得愈加难熬,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熬过英华殿七日的清修。
此念一起,他对赵顺吩咐道,“先去宁寿宫吧,朕去看一下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