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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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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血红的夕阳渐渐没入前面的小树林。暮色笼罩了大地。在这无边的静谧中,一个女人黯然地问,善恶到头终有报,是真的吗?
是的。一个男人答道。
如果窦娥的父亲没做官,张驴儿、赛卢医、那个县官又会得到什么报应?这些作恶的人逍遥自在,又怎么能说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呢?女人又问。
或许正义作为历史潮流不可阻挡,但正义不一定落脚到每个人每件事。男人说。
就是说,正义是有选择的,它会迟到,会缺席。那这还是正义吗?女人的声音里饱含悲愤。
男人安慰她,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不能就这么等着,等着虚幻的正义从天而降。没有正义,我就要去实现正义。女人咬着牙说。
一
“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没来由遭刑宪受此磨难,看起来老天爷不辨愚贤。良善家为什么遭此天谴?作恶的为什么反增寿年?”电视里传来京剧《六月雪》的唱段。这是电视机前这位老太太最喜欢的一部京剧。老太太名叫李秀兰,今年刚过60岁,但脸上已经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那是多年艰苦生活留下的印迹。她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可力气并不小,拎着两只装满水的水桶仍旧走得飞快。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双眼睛。谁要是被她直直地盯上,总不免心里发毛,那里面充盈着多少的怨恨啊!
多年前,李老太被丈夫抛弃,她一个人打好几份工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如今,儿子总算出息了,他成了研究员,结了婚,将她从小山村接到了大城市。她又和儿子在一起了。打从那个混蛋走了之后,他们娘俩就相依为命。后来,儿子去北京上大学,她就变成了一个人。整整七年。那七年里,她还是保留着过去的习惯,她睡床的一边,把另一边留出来。有时,她半夜醒来,看到儿子不在旁边,心里冰凉冰凉的。现在好了,她再也不会和儿子分开了。她的单人床就在儿子的大床旁边,她心里踏实多了。
李老太的儿媳钟晴叫苦不迭。她多次和丈夫李魁提及此事,李魁都说他妈没有恶意,就是想跟他在一起,让她多理解。钟晴望着李魁理所当然的样子,忽然觉得他有点陌生。在他的勤奋、体贴外,还有很多她不了解的地方。当初父母和妹妹极力反对他们结婚,他们认为李魁出身农村,彼此的观念和生活习惯都有很大差异。另外,李魁的家庭背景过于复杂。李魁妈结了三次婚,都离了,李魁是她第三次婚姻期间所生。李魁三岁时,他爸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无论父母怎么说,钟晴总认为这是城里人对乡下人的偏见。李魁能从那么糟糕的环境一路读到博士,不恰好证明了他的优秀吗?再说,她是和李魁结婚,也不是和他妈结婚,哪有那么多顾虑?如今看来,一个人要改变观念比做研究难得多。
李魁提出让他妈过来的那天,是他的生日。他说这是他最大的愿望。钟晴环顾四周,问,你妈来了住哪呢?学校分配给他们的是个一居室,他们住卧室,总不能让他妈住客厅吧,连个遮挡也没有,换衣服什么的也不方便。李魁说她想多了,他妈过惯了苦日子,不讲究那么多,给她在客厅放个床就可以。钟晴在李魁的软磨硬泡下,勉强同意了。她觉得老太太没来过北京,总要来一趟,但她在北京一个熟人没有,说不定看完儿子就回去了。
下班回来,钟晴看到客厅的单人床被挪进了卧室,登时傻了眼。她问老太太,妈,这是?老太太笑嘻嘻地说,我要挨着我儿子,我们在老家就是这么着。钟晴看向李魁,李魁拉她出来,小声说,别生气,今天先这样吧,明天我再和我妈说。钟晴强忍着怒气,和衣背对他们躺着,听着他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她问李魁沟通得怎么样,李魁支支吾吾的。钟晴不耐烦了,说,你妈到底怎么说?李魁叹口气说,我妈不同意。我知道你有点委屈,可我妈都跟我分开这么久了,她也是想离儿子近点,你就体谅体谅她吧。就当为了家庭和睦,为了我吧。你看我这两天,夹在你们中间,既怕你受委屈,又怕我妈不高兴,我这心里也挺难受的。钟晴心软了,她安慰自己,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妈就走了,犯不着跟她生气。不料,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老太太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老太太说,还是北京好啊。我们那个穷地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洗头发都能洗出黑水来。我小时候做梦都想来北京看看天安门,看看毛主席,没想到全实现了。钟晴尴尬地陪着笑。她悄悄地问丈夫,你妈准备什么时候回去?李魁说,她说要回去了?钟晴急了,这么住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李魁打哈哈说,这几天不也过来了嘛,你照常睡你的,就跟平常一样。我看我妈还想在北京住一阵子,我也不好让她走啊。钟晴冷笑了一声,你可真是个大孝子。
老太太渐渐反客为主。钟晴从小被父母宠着,除了学习,什么活都不让干,什么活也不会干。叠衣服、做卫生在她看来都是细枝末节,从来不放在心上。老太太抱怨她不给李魁叠衣服,衣柜乱得像鸡窝。扫地不挨着扫,床底下的灰也不管。平常用水太浪费,洗脸的时候就让水哗哗地流着。那流的不是水,是钱啊。钟晴听得脑仁儿疼。有时,她忍不住辩白一两句,老太太更来了劲儿。什么长辈说话,哪有小辈还嘴的份儿。现在的大学生,还不如过去的农村人懂规矩。我们那时候做儿媳妇,整天对婆婆低三下四的,哪敢说一个不字。现在真是世道变了。钟晴不耐烦了,躲进卫生间。老太太一把把门拉开,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走了。钟晴冷冷地说,妈,我要上厕所。老太太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嫌我老太婆啰嗦。魁子回来,你也不给他拿鞋,不给他倒水,家里有点好吃的,也不等着他。钟晴说,妈,我是他妻子,不是他仆人。老太太一挑眉,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让你拿个鞋,倒个水,就成仆人了?那我天天给你们收拾家,我还成你们仆人了?钟晴说,妈,这是您愿意的,您完全可以不来照顾我们。老太太揪住她的衣服,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赶我走?钟晴奋力甩开她干枯而坚硬的手,出了门。
钟晴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心里乱极了。眼看着太阳落下去了,天黑了,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令人心寒的是,她出来这么久,李魁一个电话都没有。9点多,她决定回去了。门一开,李魁正抱着号啕大哭的老太太。老太太边哭边说,魁子,妈不能在这给你们添堵啊,你媳妇不欢迎妈,直接跟妈说,妈就回去了。妈也是个要脸面的人,不能让人赶回去。李魁愠怒地瞪着钟晴。钟晴一怔,说,我没有赶她走。老太太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说,妈自己走,不用人赶。妈这回来,看见你在北京过得挺好的,妈就放心了。钟晴说,我没赶她走,我只是说她不高兴的话,可以不来照顾我们。她还要跟李魁掰扯,李魁打断她,小声说,我知道了,这个回头再说。你快给妈道歉,你看妈都气成什么样了。钟晴看看李魁又看看老太太,说,我没有错。李魁说,算我求你了,你先认个错。钟晴还在犹豫,李魁又说,我妈这哭声传得满楼道都是,注意下影响。钟晴只得跟老太太说,妈,我没有那个意思,您别生气了。老太太不听则已,一听,哭得更大声了。钟晴憋着火说,妈,我错了,我没让您走。老太太马上停下来,说,既然你们需要我,我就留在这儿。老太太转身的瞬间,钟晴忽然发现她眼里没有一滴眼泪。
钟晴心里憋屈,只能跟父母倒苦水。钟晴父母后悔不迭,事到如今,也只能给女儿出首付,让他们在研究所附近买套房子。距离产生美。也许不住在一起,大家就能相安无事。
李魁说这事还得和我妈商量,别让她以为咱们想甩开她。钟晴不悦,是我爸妈给我们买房,还要和你妈商量?又不让你们家出钱。李魁好声好气地说是是是,这房子本来应该是我来买,咱爸妈多不容易,这么大年纪,就这点积蓄,还得都拿出来贴补咱们,我以后一定孝顺咱爸妈。钟晴气顺了点儿,说,这还差不多。李魁接着说,所以咱这是个好事儿,就得把它办好,别中间出什么岔子。我先去做做我妈的工作。隔天,钟晴问怎么样。李魁半天不说话。钟晴说,你妈说不行?李魁嗫嚅着说,我妈说让你们家买房,我就成了倒插门,我们在老家就得被人戳脊梁骨。再说,买房子要背那么多贷款,压力太大了,不如过几年有钱了再买。这可大出钟晴和她父母的意料。钟晴父母说,他们农村爱面子,那就这样吧,房本写李魁的名字,对外就说是他买的,让他们面上过得去。钟晴眼圈红了,爸、妈,我让你们受委屈了。钟晴父母叹口气,只要你们能过得好,爸妈受这点委屈不算什么。
钟晴和李魁很快选定了研究所附近的一个小两居。搬了新家,不用白天黑夜地对着老太太,钟晴的心情好了很多。两个月后,钟晴怀孕了。老太太很高兴,逢人便说,她要抱孙子了。为了给钟晴补身体,老太太特意回了趟老家,从老家带回来三十斤黑猪肉和几只土鸡。钟晴连说,妈,你太辛苦了,其实在超市买了也一样。老太太说,那哪能一样呢?超市那说是黑猪肉,其实都是打了激素的。我这是老家亲戚养的,一点激素没有,全是喂自家粮食长大的。这土鸡也是。这黑猪,人家本来是不舍得杀的,后来还是我答应给他们再杀几头猪,他们才同意的。钟晴没听明白,咱家也养猪?老太太说,不是,是我给他们杀猪,我给他们杀猪,他们是要给我钱的,现在我不要他们的钱。钟晴吃了一惊,您还会杀猪?老太太得意地说,可不。我们村杀猪的,就我一个是女的。这杀猪,可是个技术活,一般人干不了这营生。我是跟着我第二个老头学了一年多才学会。我第二个老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屠户。我跟着他打下手。你是城里人,没见过杀猪吧。杀猪哪,得找好几个人把这头猪摁住,然后呢,我拿个大钩子从喉咙扎进去,最重要的就是这一步,一定要稳准狠。你别小看这杀猪,好多男的都不行。有的是力气不够,有的是见不了那血腥。钟晴眼前浮现出无数猪哀嚎的场景,哇一声吐了出来。老太太说,哎呀,你看你就不行,杀不了猪,还没见血腥,光听着就受不了了。李魁连忙扶着钟晴坐下,给她倒完水,去收拾地上的秽物。老太太马上说,你放那儿,你哪能干这活呢,我来。钟晴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妈,让您受累了。老太太说,嗨,没事。老太太收拾完,又拿出从老家带回来的棉布,说,你看这棉布多好,我拿这棉布给孩子缝点尿布。钟晴看看李魁,说,妈,现在不流行这个了,都用尿不湿了。老太太咦一声,说,尿不湿能行?孩子一天得换好几个,那得多少钱?用尿布,洗洗就行了。李魁冲钟晴使了个颜色,钟晴没吭声。
钟晴怀孕八九个月时,钟晴父母说在老家找了熟人,让她回老家生,到时候也好照顾她们。老太太说,都这么大月份了还到处跑,别磕着碰着。李魁说,钟晴父母想照顾她月子,这样你也不用受累了。路上你不用担心,他们找了车,司机开得很稳的。老太太说,说到底,还是不放心我。李魁说,不是不放心,大家生活习惯不一样吧。老太太哼了一声,还不是瞧不上我们农村人。走就走吧,我还不想伺候呢。李魁说,妈,您别生气,生孩子是个大事,人家多考虑点也正常。老太太说,哪个女人不生孩子?生个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都生了仨了。现在的人就够享福了,我以前大着肚子不还照样干活?她倒好,我早就伺候上她了,还不知足。就是城里人事儿多,尤其是这城里的女学生。
二
老太太第一次见到城里的女大学生,那是四十年前了。七岁时,李秀兰被父母送到大队书记刘三家当童养媳。刘三家有三个儿子,老大刘林比她大一岁,老二刘民比她小一岁,老三刘国比她小三岁。那时候,她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不是下地除草,就是生火做饭、洗衣服。即使是这样,她也总是被刘林妈打骂。只有刘林真心对她好。每次,刘林妈打她时,刘林就护着她。刘林妈哈哈一笑说,你小子,这么小,就知道护着媳妇了!日久天长,秀兰便默认她是刘林的人。二十岁那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刘林考上了大学。他高兴坏了,抱着秀兰转了好几圈。刘林说,等他大学毕业,就娶她。四年后,刘林从城里回来,一并带回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同学。秀兰斜眼看着他们,刘林的目光躲闪着。在僻静的地方,刘林说,秀兰,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吧。要是我还在农村,或者你去了城里,我一定娶你。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好不容易脱了农皮,要是我们结了婚,孩子还是农民。我也是没有办法。秀兰眼里含着泪,说,你答应我的,毕业就娶我。刘林低着头,说,是我不对。你打我骂我都行。秀兰举起了拳头,又缓缓放下。她悲哀地说,你让我怎么办?你没打算娶我,就不应该招我,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刘林一惊,什么时候的事?秀兰说,两个月了。刘林说,秀兰,这孩子不能要。秀兰愤怒地甩了刘林一巴掌,你怎么这么无情?我真是瞎了眼。要不然这样,你不敢说,我去说,我怀孕了,让她离开你。刘林急忙摆手,不,不。秀兰,你千万不能这样。我还没毕业,这样学校会给我处分的。你先冷静一下,我想想怎么办。秀兰看着刘林,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许久,刘林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说,孩子不能打,那样村里人就都知道了。这样吧,我去和我妈说,让你和刘民尽快结婚。她原来想着等我们结完你们结,现在这情况,你们就先办事吧。秀兰瞪大眼睛看着刘林,你说什么?你早知道你妈让我嫁给刘民,你还碰我?你真是个畜生。刘林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个多月前才知道。那时候,我说在城里找了女朋友,我妈说那就让你嫁给刘民吧。秀兰恨恨地说,你们想得美!我才不要嫁给刘民那个呆瓜!你不娶我,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我现在就去告诉那个女学生,我怀了你的孩子!秀兰挣脱刘林,往屋里跑去。刘林一把拽住她,狠狠地箍住她。秀兰还要喊,刘林用手捂住她的嘴,说,秀兰,你凭良心想一想,从小到大,我对你怎么样?我最喜欢的人是你,你不能毁我。再说,这事闹出去,对你有什么好处?刘林说着紧紧地抱住她,亲吻着她的头发。他恳求说,秀兰,我真是没办法了,咱们下辈子再做夫妻,我一定对你好,你原谅我吧。刘林那熟悉的气息传过来,他们往日的欢愉又浮现在眼前,秀兰泄了气,抽抽搭搭地哭了,你们都欺负我。刘林亲亲秀兰的额头,又亲亲她的眼睛,轻声说,听话,我不会忘了你的。
秀兰就这样嫁给了刘民。四个月后,秀兰干农活时不慎从上面摔下来,流产了。那是一个已经成形的男婴。刘三一家气得跺脚,骂她不当心。秀兰心里却说不出的痛快。这是他们的报应。刘林毕业后被安排到市委工作,刘家扬眉吐气。就连乡里、镇里的领导,见了刘三的面,也会客气几句。刘林每次回来,都会带些新鲜玩意儿,全家高兴得像过年一样。趁没人的时候,刘林会悄悄塞给秀兰一些糖果或是几张布票。起初,秀兰不要。她问刘林,孩子没了他是不是特开心?刘林叹口气,说,秀兰,你还在生我的气。那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开心呢?不过我最担心的还是你,上回你做手术我特意托人找了个好大夫。秀兰哼了一声,你还不是怕我以后生不了孩子,断了你们刘家的后?刘林拉住秀兰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担心的是你啊。看你恢复得不错,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秀兰看着刘林关切的眼神,不忍再生他的气。他心里终究是有她的。她只恨那个夺走刘林的女人。刘林今天的好日子,本来是该由她来享受的。除了城市户口和大学文凭,那个女人哪点比得上她?她长得小鼻子小眼,瘦得跟个柴火棍似的。她讨厌她的轻声细语她的装模作样。她讨厌她故意说些他们听不懂的话。她讨厌她明明知道她刁难她,却总是一笑置之。她想要是能和她吵一架甚至是打一架就好了。可是总不能如愿。她恨得牙痒痒。她故意在她面前亲亲热热地同刘林说话,刘林马上避开了。刘林私下和她说,她已经嫁给刘民了,就永远是他的弟媳和妹妹。绝不能让她知道他们过去的关系,否则他的前程就没了。到时候,他也无法照顾她了。秀兰只好悻悻作罢,心里却更恨她了。
秀兰的小伎俩没能逃出刘林妈的眼睛。刘林妈说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想着高攀。能嫁给刘民,就是她的造化了。秀兰白天挨了骂,晚上就冲刘民撒气,把刘民掐得青一片紫一片。刘民抽水时露出一大片,刘林妈气得火冒三丈,直骂刘民没出息。刘林妈叫刘林爸、刘国一人摁住秀兰一边胳膊,让刘民拿扁担抽打秀兰。刘民作势打了一下,说,要不算了,别闹出人命来。刘林妈啐了刘民一口,说,你要是打不下去,就我来。刘民说,那还是我来吧。刘民使劲拍了秀兰一下,秀兰疼得趴在了地上。刘林妈恶狠狠地说,这次就饶了你,下次你要是再敢动手,看我不打死你。刘民看他妈走了,赶紧把秀兰扶起来。秀兰挣开他,要你来作好人。刘民说,是我妈非要打你,又不是我。你掐了那么多下,我又没还过手。秀兰在床上躺了两天才算缓过来。刘林听说后,劝他妈,秀兰都那么大了,你不能再打她了。刘林妈说,这女子我养大的,我还不知道她。她性子倔,心气高,她还惦记着你呢。还好没让她多上学,要是有点文化,更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要是不把她打服,她能和刘民踏实过日子吗?刘林又说,下次还是不要这样了。总归不是小时候了。你这么打她,她不得记仇?还咋跟刘民好好过日子?刘林妈拗不过他,说好,好。打那以后,刘林妈就开始了两面人的生活。刘林来了,她就对秀兰客客气气。刘林走了,她马上冷言冷语。家里杀了鸡羊,从来没有秀兰的份。刘林妈说男人干的是力气活,得多补补。秀兰本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不成想,刘林去水库玩,淹死了。刘林妈捶胸顿足,说秀兰是个害人精,克死了孩子又克死了男人。
秀兰在刘家待不下去了。隔壁大娘说王村的屠户王五新死了老婆,要是秀兰愿意,她可以撮合。秀兰问起王五的情况,大娘说,王五也是个苦命人,十来岁时没了爹妈,靠着这点手艺成了家,不想老婆又去世了,留下两个小女孩。秀兰听说王五没爹没妈,马上同意了。王五看秀兰模样好,也同意了。王五盼着秀兰给他生个儿子,可秀兰又生了个女儿。王五心里不痛快,喝了酒就冲她撒气。秀兰也很苦恼,吃了很多偏方,结果又生下一个女儿。村里人都说王五老是杀生,老天爷惩罚他,让他绝后。王五灰了心,每天喝得醉醺醺的。有时王五喝得大醉,没法去杀猪,人家发牢骚,说不行就找别人了,秀兰怕丢了营生,只好出马。这天,秀兰在人家杀完猪,那家人留她吃饭。吃饭时,这家的媳妇总有意无意地看她。秀兰不明所以。快走时,这媳妇拉住她说,秀兰,你真不知道?秀兰说,啥?不知道啥?这媳妇悄悄说,你男人跟对面那个寡妇好上了,那个寡妇肚子都起来了。秀兰脑子里轰的一声。她悄悄地躲在门后面,看着王五进了寡妇的门。秀兰推开门,从院子里抄起一根木棍。王五见了她,吓了一跳,说,你咋来了?秀兰看看寡妇的肚子,说,不要脸。王五说,你赶紧出去!有事回家说!秀兰说,就在这说。王五说,你先把棍子放下。别在这闹,回头街坊邻居都来看热闹,你的脸往哪放?秀兰说,你都不要脸了,我还怕什么?王五见说不通,过去夺她的棍子,秀兰和他扭打在一起。王五三两下把秀兰压在地上,说,还闹不闹了?秀兰趁王五一个不注意,推翻他,扑上去,一口咬住王五的肩膀。王五惨叫一声。秀兰又抓起木棍,冲着他一顿打,王五躲闪不及,鼻子上挨了一棍,血流下来。秀兰打累了,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里痛快极了。这世界不讲理,就只能靠拳头说话。王五怕了秀兰不要命的样子,坚决和她离婚。秀兰又嫁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木匠,生了李魁。一晃多少年过去了。说起来,她吃的苦可不比电视里那个窦娥少,她唯一比她强的就是她有个好儿子,后半辈子有了指望。
三
四个月后,李魁把钟晴和孩子接了回来。老太太没看钟晴,从李魁手里接过孩子,笑得合不拢嘴,连说,我这大孙子多俊!钟晴的脸一僵。李魁见状,推了老太太一下,说,妈,你看钟晴气色是不是好多了?老太太眼皮一下不抬,那是自然,毕竟是亲爸亲妈,还不比外人强。李魁看看钟晴,忙说,可不嘛,多亏了丈母娘的照顾,要不钟晴也不能恢复得这么好。老太太没接李魁的茬,抱着孩子一顿亲。钟晴忙说,妈,孩子不能亲,会传播细菌的。老太太眼一翻,说,李魁小时候我就这样亲他,他不也好好的,大惊小怪。钟晴气结,瞪着李魁。李魁赶紧说,妈,咱老家环境好,细菌少。北京这空气哪能跟咱老家比,小心点没坏处。老太太点点头,说得是。咱老家哪有雾霾啊,那天儿,天天都是蓝的。
只是在回到家这一刻,钟晴才知道她的美好希望又成了泡影。老太太就是戳破那泡泡的一根针。她天真地以为孩子是家庭的粘合剂,她指望老太太的注意力会因此转移。不想,孩子竟加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这天,钟晴在屋里给孩子喂奶,老太太又没敲门,直接进来了。钟晴忙背过身,说,妈,我喂奶呢。老太太说,你喂你的,我看看我孙子。钟晴放下衣服,孩子吸不着奶,哇哇大哭。老太太说,你干什么?孩子还没吃饱你怎么不喂了?钟晴沉着脸说,妈,我跟你和李魁说过好多次了,我喂奶的时候,您不要进来。还有,您进来前,一定要敲门。老太太眼一斜,扯着嗓子说,不就是喂奶吗?哪个女人不喂奶?孩子哭成这样,你也不喂,你这当妈的心可真狠。钟晴说,妈,您要让我现在喂奶,您就先出去。老太太看看孩子,气恼地出去了。钟晴锁了门,喂了孩子,孩子吃完睡了。钟晴看着孩子,心里窝火,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老太太又来了,你怎么把门锁了?钟晴耐着性子说,妈,孩子睡了,你一会再看孩子吧。老太太说,你先把门打开。钟晴烦了,不再应声。
一会儿,李魁回来了,问,你怎么回事儿?钟晴冷眼看着他,我还没问你呢,我不是跟你说了好多次吗,我喂奶的时候别让你妈进来,你怎么做的?李魁小声说,我都跟我妈说过了,她不当回事,我也没办法啊,她这都是旧习惯,你多包容包容。钟晴说,包容?我包容得还不够吗?她愚昧,她顽固,她改不了,我有文化,脾气好,我就要一味包容她,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李魁连说,你小点声行不行。老太太听见愚昧两个字,蹭一下从沙发上奔过来,拽住钟晴说,你敢骂我!钟晴挣开胳膊,说,我没有。老太太说,你别以为我听不懂,你说愚昧就是骂我。钟晴白了李魁一眼,去看孩子了。老太太看着李魁,你媳妇骂我,你也不说话?李魁拉过来钟晴,说,你给妈道歉。钟晴说,我不。李魁急了,你有本事自己看孩子?我妈在这是帮你的忙,没她你怎么办?钟晴说,我请她过来了吗?李魁连忙截住她的话,我看你就是不知好歹!老太太叉着腰看他们争吵,一脸得意。李魁把她扶出去,带上门,说,妈,你别跟她一般见识。老太太说,我是为了我孙子,要不然她算老几?
一连几天,钟晴和老太太都没说话。李魁心里着急,劝不动他妈,只好劝钟晴,你们这样也不是个事儿,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这样僵着了。钟晴别了他一眼,你有本事去劝你妈啊!李魁低下头,说,你们这样,我夹在中间不舒服。钟晴说,那我呢?我就舒服吗?你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李魁沉思片刻,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有个事儿,我一直没跟你说,也没跟我妈说。我总让你让着她,是因为她得了癌症,也就这一两年了。李魁说着,眼圈红了。钟晴吃了一惊,说,什么时候的事?李魁叹口气,说,就你怀孕的时候,我不是带她去体检了吗?大夫说,已经是晚期了,治不治也没太大意义了。我就想在她生命最后这段时间,让她高高兴兴的。钟晴有点内疚,你应该早点跟我说。李魁说,我看你天天这么辛苦,不想让你再操这个心。钟晴说,回头还是找个专家看看,万一是误诊呢?李魁摇摇头,已经找专家看过了。钟晴说,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放弃吧?我给她买点营养品,能有点抵抗力也好啊!李魁说,也只能吃点补品了。
老太太看见补品,心里得意,到头来还不是她服软?钟晴体谅她生病,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愿和她发生冲突。不想,她出差前在抽屉里发现了老太太的病历,那上面赫然写着:胆囊炎。钟晴气得眼前一阵眩晕。晚上,她把那张纸扔到李魁面前,说,怎么回事?李魁有点尴尬,我这不也是为了修复你们的关系吗?钟晴说,你是把我当猴耍吧?李魁说,你小点声,我妈听见怎么办?钟晴说,听见又怎么样?你整天你妈你妈的,你这样的人还结什么婚!钟晴拉着箱子气呼呼地走了。老太太站在门边,说,她走了?李魁说,出差。老太太说,城里人就是事儿多难伺候,你找了她有你受的。李魁说,妈,不找城里的,咱现在不还得住宿舍吗?老太太说,那倒是。要说你这媳妇,还有一点好处,就是好骗。上回咱们一说倒插门,她就主动说要在房产证上写你的名字。咱农村的女子都没这么傻。妈现在问你,要是在你媳妇和我之间选一个,你选谁?李魁不假思索地说,妈,我当然选你。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老婆没了还能再找,妈只有一个。老太太笑说,这就对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一周后,钟晴出差回来,门被反锁了。李魁和老太太的手机都关机了。上午,她明明告诉李魁晚上给她留门。看着紧闭的大门,钟晴气不打一处来,她咣咣咣地砸门。十分钟过去了,没人出来。反倒是对门喊了一声,大半夜的干什么?钟晴只好回宿舍住下,明天再找他们算账。第二天,李魁反复说,我妈不是故意的。她平常的确是发点牢骚,但她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我问她,她都委屈地哭了,你还要怎么样?难不成咱们去测个谎?钟晴冷冷地说,你妈这演技,不当演员可惜了。李魁说,你别太过分啊!你说我可以,别说我妈!钟晴说,你宁愿相信你那个谎话连篇的妈,都不愿意相信我。李魁说,我没法相信你,你自从生完孩子就疑神疑鬼的,看谁都不顺眼。老太太在一旁插了嘴,可不是,难伺候。钟晴说,我哪敢让您伺候我?您哪是伺候人的人!您要是当演员,那一定是影后。李魁说,你干什么?别说了!老太太上前一把拽住钟晴,你让她说!我看她说什么!钟晴一甩胳膊,老太太顺势跌在地上,大哭起来,李魁啊,你媳妇打人了,你管不管?妈没有脸了,这么大岁数还被媳妇打!我还活个什么劲儿,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老太太说着就作势去撞桌子。钟晴没好气地说,又开始表演了。冷不防,李魁给了她一巴掌,你有完没完!钟晴看着李魁,一脸难以置信。你打我?你居然打我!钟晴怒火攻心,厉声说,那就离婚!你出差回来,就去办手续。到时候除了我儿子,你和你妈都给我从我的房子里搬出去,我再也不要受你们的气。老太太冲过来指着钟晴的鼻子骂骂咧咧,这房子的贷款是李魁和你一起还的,怎么成你的房子了!你脸都不要了!想赶我们走,没那么容易!钟晴哼了一声,说,是不是我的房子,你说了不算,法院说了算,你们可以去起诉,看法院会判给谁。老太太的指头眼看就要甩到钟晴的脸上。李魁黑着脸说,我走了,你们随便闹。老太太忙着送李魁,也出去了。钟晴跌坐在床上,又难过又愤怒。
第二天,钟晴没去上班,在房间里复习。京剧《六月雪》吱吱呀呀的声音从客厅中传过来。钟晴一阵心烦,她想无论如何再忍几天。过了这几天,一切都结束了。钟晴走出去,说,妈,电视声音能关小点吗?我还要复习呢。老太太充耳不闻。钟晴看她半天不动弹,就去把音量调低了。钟晴前脚刚进门,电视声音又大起来。老太太这是成心跟她作对。钟晴一股火直冲脑门,冲出去把电视关了。老太太夺过遥控器,又把电视打开了。钟晴恼怒地说,妈,您这是什么意思?老太太没答话,迅速从沙发底下拿出一小桶汽油冲着钟晴的眼睛泼去。钟晴惨叫一声,她的隐形眼镜自燃了,她的眼前一片模糊。老太太挥起一把尖刀砍向她的脖子。电视里传来窦娥的控诉,“天哪,天!想我窦娥遭此不白之冤,我死之后刀过头落,血喷白练;三伏降雪,遮满尸前;还要山阳亢旱三年,以示屈冤”。窦娥的鲜血飞在丈二白练上,没有半点落地。电视外,钟晴一双眼睛不甘心地瞪着,还是断了气。老太太不慌不忙地清理完满地的血,把孙子送到邻居家,去派出所自首了。
尾声
钟岚坐在窗前,凝望着落日。又一天过去了。一周后,罗阳终于回来了,他带来了好消息。罗阳和当地的警察查到李老太身上还有一条人命。李老太第三个丈夫并没有离家出走。李老太杀了他,将他埋在后院里。农村最近正在进行新农村建设,李老太的房子被推倒重建,人们发现了木匠的尸体。还有李魁。李老太终于招认她和李魁谋划了杀人的事。李魁刻意选在那个时间出差,他还告诉李老太钟晴有高度近视,烧掉隐形眼镜,她就看不清了。这下李老太和李魁都跑不了了。钟岚恨恨地说,他们罪该万死,可我那可怜的姐姐再也回不来了!钟岚趴在桌上痛哭起来。罗阳轻拍她的肩膀,说,姐姐如果地下有知,也不希望你这样。钟岚在泪水中抬起头,我的姐姐,我多希望再见她一面啊!这时,一个声音从远方传过来,岚岚!岚岚!钟岚四处寻找着。是她的姐姐!她的姐姐回来了!她没有死,她回来了!钟岚叫着冲向她。她想紧紧地抱住她,可是怎么也抱不住。她总是飘着,飘着,渐渐地,越飘越远了。钟岚大喊,姐姐,你不要走!不要走!
不远处,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对视了一眼。一个说,这么久了,她的病情一点没好转。另一个说,是啊,太难了。她姐姐死得实在是太惨了。她最近又分裂出一个刑警男友的人格,以他的身份说话时,她会压低嗓门。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倒真希望有罗阳这么个人。两人同时叹了口气。那叹息像烟一样,很快就消逝了,消逝在喧嚣的人声,消逝在历史的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