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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祝你上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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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缓慢地驶出市区,她靠着狭窄的座椅椅背,望着窗外。
  窗外呼啸而过是北方一成不变的农田。
  她看了一会儿,索性闭上眼睛养养神儿。
  自问自答在心底里一刻也没停过,内心深处涌上来的一阵关于“接下来”的无力感。
  她已经不在大学了,她没资格对未来做不切实际的长篇大论。
  可她也做不到绝对的真实,这太残忍了。
  她得麻痹自己,才能继续走下去。
  餐车发午饭时,她带着零食想找那个男生再聊聊关于考研的事。
  走到他座位旁,她发现他又睡着了,这书不知什么时候滑了下来,摔在了地上。
  他看上去面色憔悴,像块石雕似的仰头靠在椅背上,无知无觉沉沉的睡着。
  她轻轻地捡起他的书,绕到他背后,在他帽子里放了两块巧克力。
  见他还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她只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继续望着窗外发呆。
  后来不知被谁拍了下,睡梦中那些诡异的事物一瞬消散,她慌忙睁眼,火车已经到站了。
  她揉了揉眼睛,一扇扇明晃晃的车窗反射着如火般扎眼的夕阳,车厢里空空如也。
  “姑娘这是你的箱子吧?赶快下车吧,人都走光了,实在不行你到家再睡。”
  颖市站是终点站,秋禾是被列车员叫醒的。
  大脑几乎宕机,她站起身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不知身处何处。
  列车员拖着她的行李,一脸哀怨的看着她。
  她只好快步走向前,从列车员手里接过行李,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谢谢您。”
  出了车站,下午五点多,整个城市人潮汹涌。
  她要在堵车中抢占先机,马不停蹄地又拖着箱子去了附近的汽车站。
  再转一班城际公交,回细阳。
  她到汽车站时,最后一班车刚要开走,她追在车尾一边跑一边喊,顺利的上了车。
  从高楼林立的冷酷CBD到小县城只消花上一天时间。
  望着矮胖的沿街小楼,竟然有种眩晕感。
  路边偶遇的人们,操着一口熟悉的乡音互相问好,牛肉汤的香气从四面八方飘过来。
  这是家乡特有的味道。
  一闻到食物的香味,就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浑身小心翼翼的警惕心都卸了下来。
  秋爸手里拎着刚买的菜站在小区门口,垮着脸看了她一眼,接过她的行李。
  秋禾坐了一天的车,只想先在空调房里美美的睡上一觉,没有再想什么讨好秋爸的词儿。
  像两个并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两个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径直快步走进巷子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在火车上一直睡觉的男生没买到全票。
  魏山意到济市就先下了,又转了一趟车,八点多才到颍市站。
  离校前的几个月,他一直在生病。
  大概是药效的副作用太大,他总是嗜睡,记忆力也很差。
  出了车站,站前广场上是一片落寞的空旷。
  广场之外遥遥相望的是城市的灯红酒绿。
  音乐声嘈杂缥缈,热闹之于他有些疏离。
  手机已经没电了,他拥着四周蒸腾的热气,拖着箱子随意的跟着出站的人群。
  走出广场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人,从身后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回头看时,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士正笑着朝他摆手。
  “魏山意,魏山意,连姨妈也不认识了?你往哪儿去呢?”
  望着姨妈,他落寞的脸上顿时绽出笑容,乖乖地跑到车后朝打开的后备箱里放行李。
  系好安全带后,姨妈递给了他一瓶苹果汁:“小山,毕业典礼好玩吗?待会儿到了新家,给我看你们的照片。”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算什么新家,那是他小时候住过几年的老房子。
  打开灯后,房间的装潢被姨妈布置一新,陈旧的气息全然不见,可心里还是有些想流泪。
  姨妈一进来先把空调调到了十六度。
  “小山,别脱外套,你身体不好,怎么样还温馨吗?”
  “嗯,真好。”
  他点点头,虽然房间里没有外人,他还是拘束的走不开。
  “哒哒哒。”
  姨妈揭开角落里的盖布,映入眼帘的是一大排展示柜。
  玻璃格子里陈列着小时候的玩具,在金黄色灯带光的映照下,格外温馨。
  站在客厅四处打量,卧室的四件套也是清一色的蓝色小熊。
  魏山意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姨妈期待的眼神,用力挤出笑容。
  姨妈拍了拍他肩膀,替他用力的笑着。
  “你刚去庐城的那年和你爸他们住不习惯,半夜和妈妈打电话说要蓝色小熊的被子才能睡着,姨妈都帮你记着呢。”
  “有吗?”
  他红着脸扶着后脑勺,挤出几丝笑意,很快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不过小山这下长大了,可不能再哭鼻子了。”
  客厅的窗户朝西,和镜湖家属院之间隔着细阳三小。
  窗帘是淡紫色的,近乎透明,上面规则的分布着小巧的鸢尾花刺绣。
  家具是樱桃木的,电视桌左边还残留着他小时候贴过的贴纸印记。
  书桌横铺了一条蜡染桌旗,左边养着四根富贵竹,根须透过杯壁成茶金色。
  所有地方都收拾的干干净净,亮亮堂堂。
  处处皆回忆,具已蒙尘十余年。
  “小山,过来看看。”
  “什么?”
  他瘦长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下嵌在象牙白浮雕相框里的合照。
  照片上母亲和他站在黄山迎客松前,笑得前仰后合。
  姨妈察觉了他脸色的变化,忙拉了他过来:“去厨房看看,咱们今天有好吃的。”
  厨房里有一套崭新的炉灶,炉灶上摆着一只南瓜色的珐琅炖锅。
  小时候,母亲在厨房做饭总爱抱怨采光不好,哪儿都是灰扑扑的。
  如今珐琅炖锅闪着光,台面被姨妈刷成奶油色,倒是温暖了许多。
  “饿了吧?姨妈不太会煮饭,就烧了个番茄牛腩,你不是最爱吃了吗?有些凉了,再热一热我们就开饭。”
  “昨天收拾房间的时候,我把冰箱的食材也备全了,吃半年没问题。原切牛排,培根,肥牛,鸡腿,姨妈都给你备好了冻着,你到时候啊,随便煎一煎煮一煮就能吃。”
  姨妈打开冰箱一样一样拿给他看,冰箱里还有切好的葱姜蒜小料和蔬菜丁。
  “你每天别光顾着看书,该补充的营养一样不能少,不然我可当你这个医学生不够格,我要告状的。”
  魏山意不住地点头,小狗一样的眼睛里有星星点点湿润的痕迹。
  姨妈背过脸去,深吸了一口气,走到灶台边上,轻轻地盖上锅盖。
  每说一句话,就要看一眼魏山意的表情。
  “搬新家第一天,先开炉灶,红红火火,这样小山的成绩才能蒸蒸日上。”
  她眯着的眼睛弯成了可亲的弧度,看着魏山意,慈眉善目有春风化雨的暖意。
  “姨妈你先去客厅,我来看着就行。”
  见姨妈关切的眼神还悬在他身上,他垂着眼睛勉强挤出笑意:“我没事儿,放心吧。”
  姨妈收起刚刚的不速之泪,拍了拍他的背。
  “哟,小山,你帽子里是什么呀?”
  帽子里两块硬疙瘩硌到了姨妈的手。
  “是不是有人在火车上趁你睡着做坏事呀?拿出来看看。”
  他有些疑惑,立刻脱下外套,翻过帽子,才发现是两块柳绿色包装的抹茶巧克力。
  “快扔了,摸不准里面塞了什么害人的东西。”
  他口头应答,却顺手把巧克力匆忙塞进了口袋里。
  “姨妈,你去客厅坐着吧,我坐一整天的车,站一会儿没事的。”
  “行,吃完饭我回庐城,明天你表妹要环城跑了,我去给她加油。”
  “是马拉松吗?”
  “对,听说拿了奖还能加分,我得让她试试。”
  他和姨妈说话时,嗓音有些颤意。
  继而揣进口袋里,漫不经心地盘着那两块巧克力的手也开始发抖。
  可能是空调开的久了,锡箔纸包装摸起来冰冰凉凉的。
  包装上面贴着一张便签:祝你上岸——秋禾。
  锅里的番茄红汤咕嘟嘟狂躁地冒着泡泡,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回溯着过往。
  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莫名激动的情绪,走到窗边朝下张望。
  窗外是他不熟悉的汽车鸣笛,不熟悉的人潮汹涌,窗外什么也没有。
  城市像一张巨大的网,再次蒸发掉了她的偶然。
  他有些后悔,为什么再见她,他却还是只会呆滞似的沉默。
  眼下一片茫然,他又陷入了毫无线索的惨白。
  都怪他自己蠢笨才会再次把她弄丢。
  命运给过他无数次机会,可他回馈的只有懦弱。
  可是,已经过去六年了。
  想到这里,刚刚沸腾的一切刹那间冷却了下来。
  “怎么就这么巧呢?她一定过得很好吧,就像当初那封信一样,怎么会需要他的打扰呢?”
  晚饭结束后,他下楼送姨妈回庐城。
  姨妈背着包,打开了车门,坐在驾驶座上,又忍不住啰嗦起来。
  “要不然你和我回去吧,你姨夫总出差不在家里住,我让你妹妹和我住一个房间,你住她的。”
  上年纪的人大抵是从眼睛开始变老的。
  在他的意识中,姨妈还是那个穿着碎花白底的连衣裙把他放在自行车后座上满城一溜达就是一下午的小姑娘。
  就像身后那个房子一样,好像永远也不会变。
  可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她现在眼袋处的老年斑和皱纹清晰可见,戴着戒指的手有些肿胀,他也不再是小孩儿了。
  她抬眼看着他:“你一个人在细阳,我总是不放心,跟我一起回去吧。”
  魏山意摇了摇头:“户籍还在细阳呢,考试时来回走不方便,要是遇到隔离就更麻烦了,姨妈你先回去吧,等考完试,我再去庐城找你和妹妹玩儿。”
  “那你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别搭理陌生人,我休假了就回来看你,钱不够就找姨妈,姨妈是这个世界上你最亲的人。”
  “嗯,谢谢姨妈。”
  他伏在车窗上,乖乖的点点头,弯下腰关上车门,目送姨妈走远。
  他不打算回去,家里没人,在哪儿都差不多。
  他是个认命的主儿,却还是想碰碰运气。
  沿着人民南路一直向前,入夏的夜晚,天色灰蓝。
  翰林广场上老人们坐在长椅上聊天,在广场上跳舞,玩闹的孩童跑来跑去。
  兜兜转转,他又绕回了三中。
  如今细阳里里外外都透着陌生感。
  身后的校园经过扩建修葺,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学生们刚放学,穿着新制的白色校服打打闹闹,从校门鱼贯而出。
  他在人潮中和他们擦肩而过。
  上天假使再给他一次机会呢?
  他回来的时候从复兴南路绕了一大圈。
  路过糖酒公司家属院大门口,除了水泥墙掉了几块露出了红砖外,一切还是老样子。
  家属院的入口被聒噪的店铺挤得越来越窄,进进出出的都不再是老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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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不是功成名就,闺女的远游归来算不上什么喜事。
  秋爸面色沉重,铁青着脸,沉默地走在秋禾身后。
  秋禾家住糖酒公司家属院,周围有不少好学校。
  刚好赶上放学,小区里都是来小饭桌的小学生,见她大包小包不免好奇。
  她社恐的毛病一发作,步子迈得更生硬冰冷了,“欻欻欻”踩离了小孩儿们炽热的眼神。
  回到了家,熟悉的小卧室里塞满了秋爸的茶叶和酒。
  光秃秃的床板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上面大大小小的不锈钢盆,摆着成排的撒子,麻叶等炸物。
  “六月还没结束,这么早就准备过年吗?”
  秋爸扫了她一眼:“你要学就学,不学就去上班儿,不够你挑的。”
  秋禾的笑容还箍在脸上,摸了摸脏床板:“所以我今天睡这些上面?这是仓库还是柴房呀?”
  秋爸叹了口气:“你妈马上回来,你可别这么说话了,尖酸刻薄的叫人生气,我来铺,这几天太忙,没时间管这些。”
  “不劳您二位大驾,我自己来就行。”
  “那你吃啥?凉粉吗?还是吃米线,给你做小锅米线怎么样?”
  秋爸揉搓着洗菜盆里小山般的上海青,不屑一顾的语气像极了秋禾触不可及的空调冷气。
  爷爷是南下干部,秋爸人生的前二十年一直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南方边境小城。
  在那里,他吃着米线,弹着吉他,靠着一张北方男性独有的俊朗面孔混成了散漫随心的性格。
  自他长大后,一家人迁回了东部老家。
  东部老家是典型的内卷大省,人多资源少。
  在这里生活,要么坚持争夺,要么坚持忍耐。
  这是当地人开发的生活哲学,秋爸选择了后者。
  他先是当了几年的兵,后来转业后进了厂,下岗后在社区做环保督查。
  结婚后,遇到的烂摊子,他总爱不声不响地留穆妈收拾。
  他负责做家务,穆妈负责赚钱。
  平时除了定期的战友聚会外,他不大爱和人交际。
  亲戚聚会时,他只爱端着酒杯,看着穆妈谈笑风生。
  穆妈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热爱工作,热爱交际。
  下岗了就去考证,考完证三十多岁去会计师事务所做实习生,再之后孤注一掷去创业。
  浑身上下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儿,愈挫愈勇,永不言败。
  “小锅米线就好。”
  秋爸没什么心情和她交流,秋禾说完话就锁上了房间门。
  房间里杂乱无章,没有一块完整的落脚处,整理起来毫无头绪。
  她只好跨过散装白酒桶,走到书桌前,把酒箱一件件从桌子上搬掉。
  擦了擦桌面,把背包里的书拿了出来。
  又打开手机,放首歌来听,聊天框里弹出了郑涵无数条采访提问。
  “你想好报什么专业吗?”
  “英语笔译吧,只需要读两年,27岁毕业后出来找工作,还能剩点儿年龄优势。”
  “难不难?听说这个专业读出来也不太有竞争力,你想好了吗?学校定了吗?还有不到六个月。”
  一连串连珠炮似的提问,生怕秋禾不知道。
  “唉,苍天呐,为什么现在就要我面对这些,我选不出个一二三。”
  浓郁醇厚的番茄和腌酸菜汤底飘着秋爸特地加的鲜肉沫,出锅后米线上又撒了一把薄荷碎和荆芥碎,香气四溢。
  六月的天气纵然炎热,秋禾家还是没有开空调的习惯。
  酣畅淋漓一大碗米线下肚后,秋禾憋了一脑门子的汗。
  “秋天赐在学校咋样呀?”
  秋禾有弟弟的微信,但基本不联系。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矛盾,他提到她就恨得直咬牙。
  “你妈给他改名了,这名字太大,他接不住老生病。”
  “那叫啥?”
  “秋实聪。”
  “谁说他不聪明了,还实际很聪明,你们就喜欢此地无银三百两,哈哈哈哈。”
  “我怎么和你说的?”
  秋爸手里剥着炒凉粉要用到的蒜,抬头瞪着去厨房洗碗的秋禾。
  “你都工作了几年了,还不注重自己的言行,句句都跟刀子似的。还要考研?成为研究生?研究生就你那样儿?”
  秋禾倒是十分无所谓,一边洗碗,一边唱歌。
  洗完回到房间里,不屑一顾地锁上门。
  不一会儿,她又探出头来:“我把我房间堆的东西都搬秋天赐那边去,行吗?”
  “叫他秋实聪,不然你妈又要生气!”
  秋天赐的房间和她的隔着客厅,是秋禾的两倍大。
  他也不在家好久了,尽管房间黑乎乎的拉着窗帘。
  不用借客厅的灯,秋禾也能看的出来,这里摆放的一切永远都会打理的整整齐齐。
  他期期不落的《知音漫客》此时正在黑暗里发光呢。
  “你别动他房间的东西啊,我和你说,他回来可要生气的。”
  大概是在他房间里待的太久,秋爸不乐意了过来警告秋禾。
  “哦。”
  秋禾是个老油条,拉开他书桌的抽屉。
  果不其然里面有各式各样穆妈塞进去的零食,包装袋在黑暗里也闪着五彩斑斓的光。
  果然是个宝藏男孩,和她那积灰的辛者库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偌大房间里处处是发光的宝藏。
  秋禾怼着裤子口袋抓了一大把,摔门而去。
  不在乎秋爸怎么瞪她。
  回到自己房间,她还是有些忿忿不平,索性把自己房间的杂物,冷着脸一股脑儿都搬到他床上。
  最后打了盆热水,里里外外把床擦了个干干净净,以大字型把自己盖在了床板上。
  终于静下来了,却不知道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