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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春晓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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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晓”
这是我唯一记得的名字。应该是我的吧,我这样以为。
大家都说,娘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她的确是,因为除了她以外,甚至再没有一个人能分出“又爱又恨”里的那一半爱给我。我曾以为,世界上的娘亲都是这样讨厌自己的孩子的。如同我曾经救过的野猫,不知道自己怀了孩子,在生下了之后震惊地咬死了她们。
直到我看到了那个男孩的娘亲。她端了碗馄饨,放在他面前,见他不吃,笑着吹了吹勺子,喂到了他嘴里。那一刻,我坐在旁边的桌前,攥着攒了好些日子的铜板,几滴眼泪落在汤碗里。
她为什么不那么做呢?咬死我,抑或杀了我?我不明白。
开心的时候,叫我阿银,不开心的时候,叫我杂种。过得好坏全凭她的心情。
后来,我知道了原因,就在那个雷雨夜。我看见了夫妻掐着母亲的脖子,而她大声尖叫,布料撕裂的声音大过雷声,我冲上去,却被推得一头撞在柜角,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流了下来。
她也是个可怜人,我这样想着。父亲□□了她,而她因此怀了我,京城里的千金大小姐,就因此被迫带着丰厚的嫁妆下嫁一个穷小子。之后的事情可想而知了,父亲抢了嫁妆,常年泡在烟花之地。而她受不了就此毁了一生而变得疯疯傻傻。
我才明白,原来有些人一出生,就是带着罪过的。我是个罪人,一个不被期待的杂种。即使,我并不想如此,但上天显然不会任凭人们选择自己的出身。
我想要保护她,这个即便伤害了我的可怜女人,她像一朵精致易碎而富贵娇嫩的花朵,我只能想到保护这个词。张开双手保护别人,似乎成了我的本能,好像如此,我才能获得一丝存在的快意和满足。
我自己的心情如何,已经好久没感受到了。
就在这时,那个男孩就那么出现在我的眼前。说是少年就过了。我们那时都不过七八岁。他似乎拥有我没有的所有一切。财富、家世、爱他的爹娘,还有他身上从容而散发着浓浓自在悠闲的世家公子气度,和我这样落魄的小乞丐泾渭分明,仿若两个世界的人。
他朝我笑,我生平第一次生出了那么一些自卑。见到了一辈子不可能见到的人,才知道自己与他之间的差距有多大。我低下头不敢看他,只敢看着自己脚上破破烂烂的草鞋,那双脚的伤疤纵横交错,有的痂掉了,有的又新长出来,脚后跟磨掉了皮,我局促地站着,然后扭头跑走了。
我去见了那个我救下的男孩,好像这样,就能忘记我所有自卑和窘迫。在他这里,我只会看见他湿漉漉而敬佩的双眼,好像我是个大英雄,救他于水火之中,我喜欢这种感觉。
如果可以,我也想当个大英雄,不用一浅一深地陷在泥泞的山路间挑柴,不用找着破布为自己缝衣服,更不用抢狗的吃食。那些日常琐碎的绝望,将我一遍遍打磨,成了一个沉默内敛、眼中只装着一望无际的无望。而英雄就不一样了,我想当个女英雄,这样,就会有人记挂我了。看着我,对我笑,为我欢呼,关心我,英雄总是被前呼后拥。就算为此牺牲,也不想要在这个绝望的院子里,毫无希望地度过一生。
他好乖,像个弟弟。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给他脏包子,他也不嫌弃,用袖子擦擦,然后一口一口地喂到嘴里,鼓起的嘴巴好像池塘里丑丑的金鱼。我一直想要个弟弟,这样就有人陪我了。我忍不住笑着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姐姐了!”
他很诧异,但呆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反驳。其实我不知道是他大还是我大,但又如何呢?我想要做姐姐。于是,我一把抱住他,学着一位夫人哄孩子的样子,拍了拍他的后背。
噗的一声,他把嘴里的馒头喷了出来。我放开他,看了看自己的断手掌,“是我拍的太用力了吗?”
他涨红了脸,摇摇头,小声地说了一句,“姐姐”
“再叫一句!”我兴奋地拍着手,好似什么恶趣味,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转手将我的虎头帽套在他头上,然后退了几步欣赏,确实很可爱。
他不敢反抗,又小声地说了一句。
在他身上,我感受到了那种被全心全意信赖的感觉,我把所有想说的话都一股脑说给他听,就像个话痨一样,唧唧呱呱个不停。这和我平时完全不一样,他肯定不知道,我平日只是个沉默懦弱的少女。
但没关系,他不会知道了,他走了,而我娘也上吊死了。
披麻戴孝的那天,有个人来了,他人高马大地闯进了院子,执着马鞭气冲冲地闯进了院子,密密麻麻的马鞭便落到了爹爹身上。我躲在柱子后面,竟只觉得痛快无比,暗自捏着拳头叫好。再然后,他把爹娘都火化了,镇上的人骂他疯子,他浑然不觉,只将娘亲的骨灰装在酒坛里,然后带走了我。
我原以为跟着他会不一样,却没想到,我致死都在后悔,若我不曾上京该有多好。
他是我舅舅。在舅舅家里,还有他的妻子和小妾,她们厌恶我,而女人同仇敌忾起来,这种厌恶就变成了无理由的恨。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娘给家里蒙了羞。
我不想给舅舅添麻烦,只能忍声吞气。因为他爱护他的家人,连同他的儿子和女儿。而我只是个寄人篱下的野丫头,出身卑微,没有教养。
但我可不是好惹的。那天她们连同小厮一起,将我推到水里,我忍无可忍地从岸边爬上来准备撸起袖子,至少要拽掉她的一把头发,我这么想着。
而扑通几声,那些人皆数狼狈地落了水。
我抬起头看,他又对我笑。
傅立明,我知道这个人我逃不开了。
我不明白这个人为何要靠近我这个野丫头,但我们将所有的傻事都做过,爬狗洞、捉野鸡、偷听夫子说的考试题目。
“所有一切别人羡慕的,都是我用自由换来的。”我问他为什么喜欢和我一起玩,他笑着这样说。我似懂非懂。但看见他常常回家挑灯夜里学什么兵法,用食多用了一点桂花糕便被瞪了一眼的时候,有些理解了他。
他好可怜,比起我来说。我什么也没有,也意味着,什么也管不了我。但他身上肩负着家族、责任。作为家族的嫡长子,他以后要成为族长,有传言说,他未来能够成就一番伟业。
但他的父亲很讨厌我,他总是一副一脸算计的样子,好像在密谋些什么,脸色阴沉着,一双眼睛却灵活地转着。我知道,他和当今圣上对着干。他们傅家,权倾朝野,风光无限,是圣上眼中的钉子。
我清醒的告诉我自己,得赶紧跑。我和傅立明说,“从此我们再不能做朋友了,因为我的小命要紧。”
他没说话,那天雨下的很大。我知道,他在雨里站了一天。老天,为什么他又聪明又知道怎么拿捏人?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第二天他就发了高烧,也让我愧疚地不敢再提。
“他说他要娶我!”
我心想,他疯了。无论是为他的家族,还是他,我都无法带来任何东西。他一定是疯了,但我心中,却生出那么一丝苦中的甜来。他理解我想要的一切,他也把能给我的一切给了。我们像是不被世间祝福的一对私奔男女,却少了私奔二字。我明白,他丢不下家族。
“他一定会信守承诺。”我穿着嫁衣坐在闺房之中,听着舅母和姐姐妹妹们的嘲笑声、像是被掌了嘴一样难受。
“他不会来了。”我对自己说。
这个骗子,明知道我最害怕在人前丢脸,却偏要说爱我,娶我,种下承诺却要我在大婚当日被如此羞辱!既已如此,往事皆成空,无人回头!
我知道即使如此,舅舅却一定会帮我寻一门亲事,那便不如我自己去寻。我冲动地找到了那个人,他是朝中新贵,是皇帝得力的左膀右臂。我没有把握能让他娶我,但为了报复傅立明,我宁可一试。
但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
听说他不近女色,一心扑于办案,不喜说话,是个沉默古怪的男人。而此刻,这个英俊而沉默的少年,愣愣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黑而亮,带着难以忽视的诧异,和那么一丝惊喜?我不能确定,也许是我想多了。他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然后直直地转身,极快地消失在了墙角。
他也许并不喜欢我吧,连和我哪怕相处一小会都勉强。就在那一刻,如同被舅母和那些姐姐弟弟羞辱一样,我极为难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也罢,又有何可奢求呢?
他说,一月之后便来娶我。不管他有什么目的,我都不在乎了。这世道乱,人心更乱,我才知道做大英雄是那么难,更多的,是在这水中做一株浮萍,被那水打的起起伏伏。若能自保便可。能知晓这个道理,我知道我真的已经长大了。
但也许他并不会来,我不奢望,只想逃离这个家。但如今,我已经不会相信任何人的承诺了。都说承诺重于千金,可花了千金人会心痛,毁了承诺,连句轻飘飘的话都不肯留。但我已经不在意了,是这几年的安分日子让我忘了疼,忘了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人会善待你,也不会有人能陪伴谁一生。
我脱下嫁衣,望着上面歪歪扭扭的阵线,坐在灯下无言落泪。
但没想到,他真的来了。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将她娶进门。
那天,皇宫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士兵,唢呐声和击鼓声交织成一片,在我的耳中拨紧了弦。但他却在和我成亲,苏木这个人,我果真看不懂他。说他心思深沉,但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红了耳朵,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但说他爱我,那分明也是我的自我欺骗。也许,这场婚礼也是他的算计吧。
婚礼盛大而热闹,来往宾客众多,那些往日冷淡的、嫌弃的、高傲的目光,如今都化作了一片谄媚。而我的心只剩下一片淡然。只有舅舅,满是不舍地站在一旁,眼里满是担忧。在触及他目光的那一刹,我才忍不住鼻酸。
“我会好好的”
我告诉他。舅舅重重地点了点头。将一个带着铃铛的银镯套在我手上。
“舅舅,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笑道,这银镯都是给小孩子的玩意,没想到我竟然收到了。舅舅满眼含泪,笑着说,“阿银,缺了的那些,舅舅不知道该怎么补上,我曾以为,你过的无忧无虑,却没想过......”
舅舅哽咽了。我也红了眼圈。原来那些缺失的过去,真的有人会在意。我以为自己不曾在等待,到今日才知道,原真有人在意我的感受。
我抱住了舅舅,哭地要花了妆。
拜过堂后,我坐在床前,厚重的盖头遮挡了一切,眼前全是一片化不开的浓厚红色,心中却只余悲凉和无望。
傅立明,从此之后,我们就真的了断了。
我掀开盖头,却发现了一个本不应存在的人!
你为何在此?
我惊声叫道,站了起来,盖头掉在地上。他穿一身盔甲,气势非凡,不复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模样,满脸带血,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
“阿银”
他每走一步,我后退一步。直到跌落在床。
“你疯了吗?我已经嫁人了”
“对啊,我来娶你了。”他笑了,眼里却全是癫狂和晦暗。
“你没有守诺,但我来赴约了。”他说。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红着眼,满是痛恶和悔恨,我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人?不,这不是平日的他!我所认识的傅立明去哪了?眼前的又是谁?
傅立明闭上眼,却留下一行眼泪。我诧异地坐在床上,看着他,忍不住伸出手,覆上他的脸,仿佛明白了什么。这个面前的男人,从未逃离那座牢笼,
“阿银,我们败了”
“什么?”
“你陪我去死好不好?”
那一刀沾着毒药,直直的插进我的腹中。血流了一地。我吐出一口鲜血,颤抖着捂住小腹,慢慢滑落在地。他竟是要我陪葬!这样癫狂而致死的爱,又有何人想要?
苏木赶来了,混乱中有人将傅立明按住。他挣扎着想要朝我爬来,但没能成功。
我知道自己撑不住了,鲜血源源不断地流出,身体慢慢被抽干。苏木无措地抱住我,跪坐于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慌乱的模样。我笑了。
“其实,你穿婚服的样子很好看。”我如是说道。却被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脸上。真的,他平日里总是穿的郑重其事地,古板而无趣。这红色着实不错,叫人眼前一亮。
“他为何会哭?”我心想着,吃力地捏着袖子,擦了擦他脸庞上的泪水。
“你不要死好不好,我们方才成婚,还有大半辈子......”他语无伦次地说道,眼圈却红了。
我的手被紧紧攥住,但眼前天旋地转,往事如同走马观花一般,耳中只剩下他一声声呼唤。
阿银!阿银!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环绕。我终是想了起来。他就是那个我救下的小弟!
人生在世,无愧于心,回望往事,不曾亏欠过任何人。唯有此人,怕是牵挂难舍了。
春晓,春晓,惊得丛林处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