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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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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l me by your name,
and I'll call you by mine.
(一)
莫关山是在回家的高铁上碰到那个人的。
贺天。
彼时正值冷冬,一月十八日,大一的第一个寒假。
还有十分钟发车,莫关山喝了一口枸杞茶,将茶杯放在右手边。位子靠窗,从他的视线看,正好得见不远处的复兴号。
放假前虽因为考试周复习忙的天花乱坠,但为了早点回家陪母亲,莫关山定了次日一早的高铁票。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改票,生怕临近过年买不到票,在几天前他还是有些担忧的。现在坐在舒适的位子里,那颗心也终于尘埃落定。
因为走的匆忙,莫关山只穿了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外裹黑色薄羽绒服。进了车厢便脱去了外套,右手支在耳后看窗子外,等待发车。
冬日的太阳未免起的晚些,以至于这个时候才在天边露脸,躲在厚厚的云层里,抬眼望去是很温柔的一片。车厢里的灯光尚且微弱,在窗户玻璃的倒影下,莫关山能看见自己戴着蓝色医用口罩的脸。
旁边有些什么嘈杂的声响,他扭过头,不经意瞥见一个卡其色风衣的衣摆。眼神往上,看到了,一个高个子男生正将背包放到行李架上。那人显然很高,轻松地转下手腕便将包扔了上去,趁着还没有放下手的功夫,他撑着行李架,低头看向自己座位旁边坐着的红发少年。
四目相对,莫关山愣了一下,随即便将头转向了窗户处,隔着口罩无声地念了句:卧槽,极品。
莫关山近视挺高,700度。习惯上,也只是在上课或者必须时才佩戴眼镜。此时,虽然束缚在近视带来的高度模糊中,他依然清晰的感知到对面卡其色风衣男子身上浑然天成的气质,并且确认了一件事:那些漫画小说中人们见到帅哥喊什么“啊啊啊啊太帅了我要嫁给他”或者“我的天哪救命他真是我见过最帅的人了”云云之类的说法是想当不严谨的。
真正的帅哥,见到的第一眼只会说卧槽。
多么优美的中国话。
莫关山开始惋惜刚才没戴眼镜,手指不由自主捏捏眉心,余光中看到那人坐到了自己的左边,他刚刚没注意到的空缺的左侧。
心里不由暗喜。
几分钟功夫,已然到了发车时间,车厢里逐渐安静下来,列车缓缓向前移动。出站的一瞬,天边的太阳光洒下来,昏暗的车厢变得明亮,窗外的树与草由慢到快向后跑。
莫关山靠在椅子上,眼神飘忽不定。只看着那人先放下小桌子,再拉开书包,拿出保温杯,一只通体银色的保温杯。
吼,老古板。莫关山这样认为。
贺天喝了一口水,水杯还未放下,从杯口的缝隙中看到一只泡着枸杞的黄色透明水杯,水色已经呈现出一种透明泛黄的状态,想必是泡了有一会儿时间。咽下水后,贺天放下黑色口罩,忽然想起来自己忘了泡茶。他随意拧了几下杯盖,把它放到身前的桌上。
红发男孩已经盯着他看了八秒钟。
啧。
就这么好看?
好看到拿出手机假装拍风景其实是在拍他?
拙劣。
贺天轻笑出声。
几乎同时,他发现,那只拿着手机的手反射性用力,几根白净的手指在阳光下像是被过度曝光一样,有些刺眼。一起做小动作的还有男孩匆忙看向窗外在空中划过微小弧线的红色发丝。
抓到了。
不是吧,应该没看见吧?莫关山心里范嘀咕。
他拍的时候明明没有看到那人眼神往自己这里瞟。
笑什么呢?
笑你不禁逗。
贺天侧头看到了一只透着粉红的耳尖,微微挑眉。
而后便不再动作,只是戴上耳机开始补觉。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头微微偏向右侧。
(二)
莫关山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这已经不知道是过的第几个隧道。
南方多山,凿山挖道,必不可少。
出了隧道便是更远处的山和更近处的烟。大片大片的农田屋舍,笼藏在清晨未散尽的雾里。
在北方少见如此情景,莫关山不由多看了几眼,他一向喜欢如此清净之时。
忽而想起拍到的视频,于是不动声色点开。
视频一共十几秒,前面是胡乱拍的风景,最后两秒才是正题。
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的黑发少年,连口罩也是黑色。再往下是黑色的毛衣内搭,偏偏又穿一件卡其色风衣。极致的黑与淡色的卡其本不搭配,却偏生衬出他的内敛与儒雅。
猜的不错,尽管戴着口罩,也能看出是一个极好看的男人。亦是一个极有气质的男人。
定格住看,是一种暖色调白皮,鼻梁高挺,架住眼镜与口罩。刘海很薄,稍微盖住眉毛,眼睛应该是单眼皮,神色淡漠。
而现在,那双眼睛已经闭上,莫关山大着胆子盯着它们的主人看了几秒,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极品!
奈何他本人并不是什么变态或者色狼,看到帅哥也只是欣赏。
欣赏完了,就继续看风景。
从沙城到余州,起码要坐五个多小时。
这一段时间一直在忙考试和校园活动方面的事,大大小小,杂七杂八,每天睡觉时间少之又少,使得莫关山眼皮下泛着青色的黑。
他插上耳机,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既为了打发时间又为了补充睡眠,不一会儿便抛去了意识,进入浅眠。
………
再次醒来,是在半个多小时后,乘务员来检查学生资质。
莫关山的已经检查完,轮到那人,却未醒。
抱着私心,莫关山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右肩,戳了五六下方奏效。
“学生资质。”莫关山好心提醒。
“嗯。”带着刚醒的沙哑感。
顺着贺天从书包里拿出的手,他看到夹在指尖的一本厚实的学生证。
wocwoc,985,沙城最好的学校。
大佬啊哥们。
不像他只是个双非一本,这就是世界的参差吗?
莫关山内心:极品+99999999999999999999
贺天这人,理工男。一个理科生所应具有的思维优势在他身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譬如现在,他只是动动手指将原本背面朝上的学生证翻过来,就足以让旁边这个笨蛋将对自己的第一印象分加满,百利而无一害。
但这人一副星星眼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贺天只觉得身侧一片群星璀璨,金光闪闪。
他将学生证递给乘务员,一边有礼地说谢谢,一边曲起中指扶了下眼镜,同时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一个红本本就兴奋成这样?
某985XX大学学生证:你礼貌吗?
(三)
“想要他也想被他要,使出各种诡计。”——《夏日终曲》
太阳已经半悬在高空,隔着大块透明双层玻璃洋洋洒洒进来,将莫关山半个身子搂进来,最后栖息在贺天的黑色裤子上。
仔细的话,不难窥见莫关山脸上细小的绒毛。
平稳运行的高铁只剩下轻微的嗡嗡声,整个车厢不吵不嚷,在第八排ABC座位旁剩下的只有乘务员翻动学生证与身份证的声音。
“您好,你们的学生资质检测结果是未通过,有可能是没有绑定好。我们现在需要给您补成人票,然后进行缴纳差额,到站后去人工售票处进行差额领取。”乘务员小姐姐将学生证还给贺天,友情提醒道。
“嗯,好。”
这人就连说话都是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莫关山这么想。
什么?等等等等,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缴纳差额领取差额的。他怎么一个字都没听懂啊。
乘务员姐姐甜美的声音再次响起:“就是将成人票的钱补齐哦,这是收款码。”
贺天点头示意,指尖轻点几下,将钱扫了过去。
他放下手机的空档看了右手边一眼,只一秒便将莫关山的局促尽收眼底。
口罩下是他的无声轻笑,那笑意最多只是动动唇角,未达眼底。
原来是个没带够钱的家伙。
莫关山发誓自己绝对不是个败家子。平时也算省吃俭用,只是临近回家,给母亲带了不少沙城特产,全身上下只剩七十而已。
谁能想到就这么巧,要补钱啊?
还是一百三十多。
他一边皱着眉头一边给好友打电话,心里直叹息自己今天的狗屎运气。
“嘟…………嘟…”
“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通,sorr…”
没听完sorry,他便打了另一个号码,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捏了下口罩金属丝处让它完全覆盖在鼻梁上。
“您拨打的号码暂时………”
woc完蛋,大型社死现场。
在拨打母亲的号码依然未接通后,莫关山欲哭无泪,他都要抠出一座迪士尼城堡了好吗?
“姐姐,稍等。”莫关山感到有点抱歉。
余光忽然扫到卡其色风衣上,莫关山心底冒出一个苗头,为何不向这位仁兄借钱?
他起初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但琢磨了几秒后,这确实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办法,只是有些丢人罢了。
一来可以借到钱,二来可以要到微信,一举两得,一石二鸟,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这分明不是祸,是老天爷赐予他的福啊。
心动不如行动,莫关山决定把它付诸实践。
“呃……你好,请问可以借我五十块钱吗?”说出口的这一刻还是挺丢人的。
“嗯。”
莫关山听到那人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开心。
“谢谢,可以加下你微信吗,微信转一下就行,我过一会儿还你。”
贺天没什么表情,却滴水不漏地将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加微信啊,好说。
他点开微信,将码向莫关山方向倾斜。
“滴。”
莫关山发誓自己是没想问他要微信的,哪曾想时局所迫,天公作美…
手机页面里出现的是一个纯黑色头像,右侧标着一个单字:贺。
在贺天的帮助下,这个小插曲顺利度过。
莫关山随后将钱转给他,附带一句谢谢。
从始至终,贺天没有回过一次消息。
收了莫关山转来的钱后,最多只是点开他的头像,一只黄色的“四时好”亲吻在一支红玫瑰上。
他的视线定格在旁边那串英文网名上。
Pluviophile.
雨瘾者。
(四)
“他有没有注意到,我随时准备屈服于他,还想和他合为一体。”——Elio
莫关山没有等到贺天的消息,在知道他的名字时,已经是三个多小时后。
乘务员前来再次核对信息。
在确认信息的平板界面中,莫关山动作有些大的向下看,方得知那人的姓名。
贺天。
他承认这个把戏有些恶劣,甚至可能已被识破,但好歹知道了一点他的蛛丝马迹。
他的归地是泉城,余州的后两站。
这样就可以呆的久一点,真好。
他们会有交集吗?他们会再次见面吧。
一定会吧,况且在一个城市上学。
那他也是大一吗?
……
莫关山只觉得有些倦了,脑子里一团问题缠着自己,最后竟在一堆自问自答中沉沉睡去。
尽管高铁很是舒适,他还是半睡半醒了几次,迷糊中,他在努力为自己的行为开脱。
莫关山其人,小时候不服管教的多,但自从家里出事后,也是他挑起家里的顶梁柱。从小到大,逐渐从毛头小子长成有责任心的大男孩。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不同呢?
是了,他在高中对同班的男生产生了好感。
在看到一个相处多年的好友帮自己清理打篮球时落下的伤口的那一刻,他竟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
心脏忽然而来的强势愉悦与刺痛感,连同大脑皮层所带来的刺激,共同创造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感官体验。
他从未喜欢过什么人。
发现自己的取向,也是在如此偶然的情况下,吓了他一跳。
但也仅仅是吃了一惊而已,喜欢男生,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他只是缺爱了一些,自卑了一些,有时候自作多情了一些罢了。
多情到只是和自己喜欢的类型的男生坐在一起,也会遐想些有的没的。
只是这样罢了。
如此优秀的人,他们怎么会有更多的交集呢?
认识到这一点,莫关山已经有些清醒了。
还有二十多分钟到余州。
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随后收拾好书包,等待到站。
若说莫关山属于兜不住心思那一挂,那么贺天绝对属于解剖系那一挂。
其厉害之处在于,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将此人细致观察了一遍,还给对方留下毫不感兴趣,温和有礼的形象。
譬如刚才借钱的事。
不难看出莫关山是个大一的。
毛毛躁躁。
高度近视。
还是隔壁学校的。
啧。
贺天若有所思将手机捻在指尖转了两圈,侧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红发,白皮,刺头气质。
此时这人正眯着眼睛努力看清远方的什么东西。
口罩未遮住的地方,有一双清秀的眉,眉峰稍高。从这个角度看,也可以看到他较为纤长的睫毛和左耳上一粒黑色的耳洞。
直到莫关山察觉到有人在看并且转过来,贺天才动动手指,将手机向他示意:“备注下名字。”
莫关山着实没想到贺天会和他搭话,一时有些结巴:“我我叫莫关山。草字头的莫,关门的关,青山的山。”
似乎是他说的有些快,他看到贺天挑了下眉。
随即反应过来,将名字发过去,然后举起手机递到贺天眼镜片前给他看。
“这个,莫关山。”
他递来的手机几乎贴在眼镜片上,贺天往后撤了下,用空着的左手食指点了下金丝边眼镜框,有些好笑道:“我能看清,不用这么近。”
莫关山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蠢,自己没戴眼镜,就想当然觉得别人也没戴,还怼到他的镜片上。
…绝了
“咳,抱歉。”
“我叫贺天。”贺天备注好后开口。
“我知道…”
“你知道?”
贺天应该是笑了的,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好整以暇地看向莫关山。
又抓住了。
“我我我是说,我刚刚知道。”我了个大草。
脱口而出,莫关山恨不得给自己两巴子。
“嗯。”好在贺天不再逗他,莫关山松了口气。
余州是北方的一个交通枢纽,可以得见,附近的高架和铁路逐渐增多。因为离既定到达时间快了不少,所以这会儿列车行驶的极其缓慢,简直可以用龟速形容。
莫关山在起身出去时,和起身让位的贺天默默比较,那人真高,比自己多高了半个头。
要知道,他可是183的高个儿。
走向车门的途中,他扭头看去,卡其色的身影不疾不徐去车厢后拿箱子,等待着座位调头。那人并未回头,他们在各自的手机里记下了彼此的名字,却未曾好好道别。
一定会再见吧。
不再作逗留,莫关山将箱子提下车,北方的冷空气使他觉得神清气爽,干燥清透。站定后,不由让人想多呼吸几下。
余州东站几个大字在举头五尺处,蓝底白字。
背后的车厢里多的是人头攒动拿行李调换位子的旅人,玻璃映衬下车厢内更显昏黄。
莫关山呼了口气,拉着箱子向出站口走去。
回家了。
(五)
“我已然屈服于你,我是你的,全是你的。”——Elio
再次与贺天见面,是在五月份的乒乓球台上,他的大学里。
说来可笑,一次又一次出现在莫关山梦里的是,他们无比亲密,缠绵在床上、桌上、浴室里,他们像是相爱十多年的老情侣们,度过新鲜期与磨合期,最后水乳交融,沉浸在彼此的灵魂里。
而现实却是,自从高铁一面后再无其他。
不过倒也幸运,只是隔了三个多月罢,从梦境过渡到现实,仍旧带给莫关山一种相识已久的亲密感。
神奇的梦啊。
他们虽加了微信,后来又加了□□,但彼此聊的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是莫关山主动找话题,贺天会回答他提出的几乎所有问题,却很少问他。
从聊天中,莫关山了解到他是大三的学生,高考物理满分,英语四级四次挂科,喜欢乒乓球等。
所以在开学后的体育选修课上,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乒乓球,还是和贺天一样的直拍。
他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早已经过了聊聊天就会喜欢上对方的年纪。但他就是不自觉想去追逐,无论是一个小小的共同爱好,还是其他生活习惯。
莫关山暗笑自己不齿,又在尽可能不打扰对方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满足着自己。
他无比清楚自己并非喜欢贺天,而是另一种在自卑后的胆小尝试。
所以在贺天答应抽一天时间教他乒乓球后,他又手足无措了。
神啊,请救救他。
若是他亵渎神明,请赐他无罪。
五月十六日这天清晨,莫关山前往应约。
夏日的天晴的早,八点半左右已经大亮。
不远处可以看到潇洒俊逸的四个大字“南中大学”。
按约定的时间,贺天差不多快到门口了。
莫关山平时最不喜在晴天戴眼镜,近视度数太高,眼睛极其怕光。
而这会他站定后拿出眼镜寻找贺天的身影。
微信页面定格在贺天最后发来的消息上:黑t黑裤,白衬衫,戴眼镜。我来接你。
莫关山并没有说自己的穿着,毕竟他一头红毛挺好认的。
并没有等多久,他看到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朝自己走来。
彼时莫关山正低头把乒乓球拍从书包里拿出来,低头的瞬间眼镜往下垂。
他起先听到动静,抬眼时正好从眼镜盲区看出去,一团白花花又黑乎乎的东西。
又意识到什么,赶紧把书包拉好,抬手扶了下鼻梁处。
看清了。
是一个黑发少年,和贺天描述的分毫不差。
黑t黑裤,白衬衫,戴眼镜。
如此简约的款式就勾勒出一个气质绝佳的男人。
身材匀称,将近一米九的个子,高鼻梁,薄嘴唇。许是很久未理发,发尾已经扫到脖子处,有一绺被扎了起来。
那人逆光而来,越过莫关山身前的三尺距离,停在了离他大约两尺的地方。
举头三尺有神明。
倘若神明亲下神龛,他能否以俗化他,以凡罩他,以爱滋他?
倘若神明渴望爱意,勿论亵渎。
“莫关山?”
“嗯,我是。”
思修课讲唯心主义哲学观。对唯心主义者来说,世界不是客观存在的,而是因为我的思考,所以才有了世界。我不思考,世界就不存在了。
莫关山自诩是一个忠诚的唯物主义者,却在此时无比认定: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六)
“我也希望他死掉,这么一来,如果我控制不住想他,控制不住地担心下次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至少他的死足以了结这一切。”——Elio
南中大学的校园比莫关山想的更大些,多树木,教学楼多少有点民国时期建筑风格。“三段式”,歇山顶,富有民族气息。
莫关山跟在贺天身后,有点不敢相信。见面过程还算顺利,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尴尬,现下贺天带他去体艺馆打乒乓球,如此甚好。
“莫关山?”
莫关山忽然听到贺天声调有些高地叫他。
于是他的目光从远处的足球场上转了过来,懵着脸应他:“啊,啊?”
贺天没什么表情,那点笑意很淡,甚至不能说笑,所以忽略不计。
是一副感到很无奈的样子:“我叫了你两遍。”
莫关山下意识伸手挠了挠头发,将挡在眼前的一缕拨弄上去,不好意思地开口:“抱歉哈,走神,怎么了?”
男人显然没把这点小插曲放在心上,一边插着兜往前走,一边微侧过头问:“乒乓球有哪些问题?”
莫关山步子稍微跟上,和他并肩同行。
“总是掉球,打的很乱。”
“嗯。”
“落点没找好,急躁。”
贺天这会儿确实是笑了,连眼睛也微微眯起,看向莫关山说出问题的根源。
莫关山连这人长什么样子也才是刚见,本来就一副帅的二五八万的样子,这下可好,笑起来让他如何招架。
贺天如愿以偿看到他红了耳朵,笑意更深,伸出左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声音很是温和:“不碍事,多加练习。”
莫关山忘了自己有没有应他,只记得自己跟他进了体艺馆,也忘了怎么进的乒乓球室,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贺天脱下白色衬衫后清晰流畅的小臂线条。
草,人没了。
短短几分钟热身,贺天就找出了他的问题所在:基础太差,接不到球,落点不稳,丝毫没有节奏。
他伸手示意先暂停,从球桌的那头走到莫关山身旁给他纠正拿拍姿势。
“你的拇指和食指握住拍柄,把拍尾放在虎口的位置上,这样。”
莫关山还没反应过来,那人便擒着自己的右手,长指分开他的手指,手把手教他拿好拍子。
贺天的手指比莫关山长,骨节分明,修长白净。此时这双手正握着他的右手做了一个挥拍的姿势,确认无误后才放下。
贺天对着球拍哈了口气,用左手抹了下,眼神未曾离开莫关山拿着拍子的右手,不时伸手指纠正他的姿势。
“嗯…这样。”
“不错,懂了吗?”
“嗯,明白。”莫关山实在佩服贺天,一针见血。
随后,贺天又给莫关山讲了些其他要注意的方面,打了几轮下来,确实进步飞快。
虽说是周日不上体育课,但体艺馆内仍有许多外来人员或学生在此练习,十点半左右已经没有空球台了。
此时,莫关山身上的白t已经汗湿了后背。乒乓球这个东西虽不像打篮球那样跑来跑去,但挺催汗。莫关山又是出汗体质,上衣现在整个黏在身上,整个人难受的不行。
反看贺天,倒是神清气爽。
差不多打了两个多小时,贺天看看表,又看看莫关山,时间差不多了,总不能一蹴而就。
毕竟都把小孩儿给累喘了。
贺天收拾好球拍,朝莫关山勾勾手:“走了,小朋友。”
莫关山硬生生被这个称呼喊红了脸:“我才不是小朋友…”
又想反驳又不好意思开口,声音怯弱弱的。最后所有不自在都化作一个抹汗的手势,向贺天走过去。
“哦?我比你大三岁。”贺天挑眉提醒他。
这话不假,贺天生日是五月初,莫关山生日在七月。更严谨地说,是四岁。
“这就走了?”莫关山转移了话题。
“嗯,慢慢来,不急。”
刚运动完,贺天也不急着穿白衬衫,很是随意地把它披在左肩,目光看着附近急着练球又找不到空球台的几个女生们。
末了,补了一句:“正好给别人让位子。”
莫关山也不晓得自己抽了哪根筋,明明不是用脑子打的球啊。
他只听到自己脱口而出:“你喜欢女生?”
贺天显然被他的问题问住,愣了两秒,很是诧异地勾唇笑:“大部分人不都喜欢女生?”
莫关山也被自己的问题吓到,这什么狗屎问题啊。但得承认,他有些好奇贺天的回答,应该来说是期待和害怕。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含蓄表达自己的时候,如果,如果贺天能从中窥探到什么,是不是可以寻求到一份让他抛下束缚自己的两片贝壳,从而露出柔软内里的安全感呢。
所以在贺天将问题又重新抛给他后,他才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对嘛,大多数人都喜欢异性啊。还好还好,自己没有期望太多。
他抬头向贺天挤出一个笑,刚想点头,却又听到那人温柔磁性的嗓音响起:
“不过不巧,我喜欢男孩子。”
莫关山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本书——《夏日终曲》,即电影版《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Elio与Oliver的爱情。
在满腔情思和爱意难以克制即将爆发之时,Elio得知对方也早已爱上了自己。
Elio曾写下:在永恒与虚无之间,八十年代中于意大利某处,为你沉默。
莫关山就这么怔怔地看着贺天。
这会是他的意大利吗?他会为自己的爱意沉默吗?
但他何曾是Oliver,他一直都是Elio。
他不知道,他想知道。
贺天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白净的少年傻着眼看他,若有所思。本是苦恼的脸上交替出现错愕,开心,最后又转为苦恼。
苦恼什么呢?
又不是没有机会。
就在他想抬手摸上那头柔软的红发给予安慰时,少年不知想到什么,抬眼笑着看自己。
一个很开心的笑,开心到眼睛眯成两条可爱的弧线,露出两颗虎牙。
太阳已经悬得很高,以饱满的热情将光四散。
莫关山不偏不倚站在那光的正中,耀眼的红发少年笑的灿烂,灼伤到贺天心底的某处,让他整个人也燃烧起来。
明明打乒乓球的时候不热的。
明明是这样。
最盛大的夏日,贺天听到最干净的声音:
“好巧,我也是。”
(七)
我记得在哪儿听过一个法则:当A完全迷恋B的时候,B必定无可避免地也爱上了A。——《夏日终曲》
莫关山是在五月三十日早晨收到的来自贺天的邀请。彼时下起了雨,他虽醒却未起,只是闭目养神听雨。
在微信提示音过了好久后才缓慢睁眼,目光由窗上的雨点移到手机屏幕。
晚上七点,《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重映。
他忽然弄不明白贺天的意思,贺天有着比自己多三年的阅历与经验,实在不像会是喜欢上自己的。
而且他们只此一次正式见过面,即将到来的第二次见面竟然是去看同性恋题材的电影。
莫关山不敢继续向下猜,但却欣然赴约。
虽然他早已看过,还是四遍。
他从来不是那种自怨自艾,喜欢自我感动的人。他也没觉得有什么轻浮、不妥之处。世上一见钟情的人如此之多,有缘无分的也大有人在。暗藏在海底的汹涌波浪任岸上的人再怎么看也只是风平浪静。
他还记得,影片里,当打捞出雕塑的时候,Oliver摸了雕塑的嘴唇,仿佛在摸Elio,后来,他第一次触碰Elio的时候,就像抚摸着雕塑那样触碰他。
就像是打捞出了理想国里的纯粹爱情。
如果可以,莫关山也同样渴求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遗址前面向贺天告白。
用伟大见证伟大。
也许那人会言语上无动于衷,心却跟着他来到自己的“秘密基地”。
在一片夏日的草丛里,抚摸他的嘴巴,就像是触碰先古时间里理想国的爱情。
天气渐渐热起来,沙城尽管下着雨也是极其闷热的天气。
莫关山到达电影院时是下午六点三十五分。
他随意套了件白t,运动裤,卡一顶鸭舌,背个斜挎包,耳戴两粒黑色耳钉。
此时正立在Oliver与Elio的巨幅海报前,少年与男人倚靠在一起,在晴朗的天空下,思索着什么。
莫关山只希望不要删减过多。
肩上忽而被人从背后拍了两下,莫关山扭头看到一身黑衣的贺天,他的头发短了些,应该是感到热剪去了不少。
“抱歉,有些晚了,临时被老师拉去做实验。”贺天掏出手机取出电影票,递给莫关山一张。
莫关山捏过这张票,顺着他的手往上打量。
今天有戴眼镜,所以将他眼下的乌青看的一清二楚。
“最近很忙?”他随口问。
“何以见得?”贺天将票递给检票人员,确认无误后两人进去。
两人离得很近,可以感受到白色t恤与黑色衬衫摩擦的声音。
贺天只是低头便将少年看了全貌,他看到莫关山各伸出左右两只食指摁在下眼皮处,似乎有些用力,像是一个炸毛的狮子在做鬼脸。
“这里,黑眼圈。”莫关山扒拉着自己的眼皮给贺天指位置。
恰好贺天上了两层台阶,这时候比莫关山高了一个半头,从上往下看只觉得他可爱。
他很自然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屈身,凑到莫关山眼前,和他保持同一个高度,笑着看他薄薄的眼皮。
不像他眼下乌青,最近实习实验和研究生复习把贺天缠的头昏眼花,再加上有时和宿舍里好友打几把游戏,每天的睡眠几乎都不足六个小时。尤其是入梦后黏人的少年,都令他无法得到充分的休息。
莫关山的眼皮挺薄,按着用力了有些发红。他心里有着无法言说的心思,在贺天靠近的那一瞬为了隐蔽自己而向后退了几步。
但贺天也只是笑着看他,没再动作。金丝眼镜下的眸深不可测,似乎沾染着什么,莫关山想看清,却发现好像什么也没有。
莫关山觉察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了,尴尬地放下手,想说些什么,却看到贺天黑色衬衫领口处因为弯腰而泄露的锁骨,他又什么也说出了,最后只是瞪着眼睛看贺天。
“你这个粘人精倒是睡得很好。”
他听到贺天这样说。
???这哪跟哪啊,他哪里黏人?
真是摸不着头脑。
贺天盯着他看了几秒,自然感受到他的不自在与困惑,笑意便更深了。不再说什么,起身向影院厅走去。
时间刚好,灯光暗了。
和之前的四次观影过程都不一样,他的旁边坐了一个贺天。
莫关山借着黑暗偷看他,男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眼镜片微微反光,看得很认真。
察觉到莫关山的眼神,贺天也不回头,继续看着影片中Oliver和Elio骑自行车各自离开,只是轻声开口逗:“我比电影好看?”
这时,Oliver向Elio说“Later”。
让Elio觉得傲慢的Later。
莫关山没听清,但可以确认自己被发现了,赶忙回神继续看电影,内心起了波澜。
他们的座位靠后,正对屏幕,是个不错的观影位置。此时也不是什么电影旺季,来的人不多,又是相对敏感的题材,所以他们周围并没几个人。
少年有些困,仰躺在座位中,镜片后的双眼微闭。人看不见的时候,听觉就显得无比灵敏。他喜爱这部电影,即便抛开视觉,也要在听觉上给予它极大尊重。
从片头Hallelujah Junction的《1st movement》,热情奔放的钢琴曲象征着17岁少年Elio着迷于Oliver的自由豪放,是荷尔蒙的气息。
再到坂本龙一的《M.A.Y. in the Backyard》,旋律轻盈的音乐伴随紧张和冲突,描述着二人遇见时的小心翼翼。
接下来应该是晚餐后,无心做任何事情的Elio弹奏的《Sonatine bureaucratique》,他左右等待Oliver,却迟迟不见他来,他的内心开始煎熬,最终只能靠曲子抒发自己波涛汹涌的暗恋。
莫关山在脑海中细理着情节,下一幕,猜的不错的话,该是 Andre Laplante的《Une barque sur l’océan from Miroirs》,平静下的不平静。
熟悉的音乐传来,少年和男人向给他们水喝的老妇道“Grazie”(谢谢)。随后是自行车驶过地面的“咔嚓”声。
Bingo,猜对了。
要怎么形容莫关山对这部电影的熟悉呢?
熟悉到台词都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Elio带着Oliver前往自己的秘密基地,这一幕不一样,一点儿都不一样。
于是莫关山跟着无声复述。
Elio:
“This is my spot. It's all mine.
Come here to read.
Can't tell you the number of books I have read here.”
Oliver踩进溪流中:
“Oh, my God, it's freezing.”
………
听到草丛的沙沙声和流水的潺潺声,两人应该躺下了。
“I love this, Oliver.”
Oliver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
他问“What?”
“Everything.”
Oliver笑问“Us, you mean?”
Elio连说了两遍“It's not bad.”
然后,Oliver起身看着Elio,右手触碰Elio的唇。
莫关山睁开眼睛想好好看这一幕,柏拉图式的爱情。他先是眯开一条缝来适应光影然后慢慢睁开,马上就看清楚了。
忽然,一只手从右侧伸过来,与Oliver如出一辙,触碰向他的唇。
那人手指温热,干燥的指腹划过他的眼与鼻,不做停留,径直抚向唇。
莫关山并没有躲开,而是像早已熟知这个动作般,张开嘴去感受那根食指。
莫关山头微仰起,看着电影中Oliver以同样的动作对待Elio。唇边,是贺天轻柔的动作。
Oliver抚摸Elio的下巴。
贺天亦是。
Oliver将Elio的脸转向自己。
他便也看见了贺天的脸。
Elio从草丛上翻身而起,凑到Oliver身旁。
所以,在56:18。
影院中有两对爱人在亲吻。
Elio与Oliver。
莫关山与贺天。
彼此的第一吻。
这吻除了爱意便剩下少年们的冲动与克制,朦胧中,莫关山的手抚上贺天的脸,那人早已将眼镜摘下。四目相对时,耳边传来Oliver的声音。
他问Elio:“Better now?”
莫关山笑着在贺天耳边为Elio回答。
“Better.”
(八)
直到他说,“用你的名字呼唤我,我也用我的名字呼唤你。”我这辈子,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就在我把我的名当他的名来呼唤时,我进入了一种无论过去或些后,我从未与任何人共享的境界。——《夏日终曲》
贺天其实更早之前就知道莫关山喜欢男生。
只是缺少一个证明罢了。
所以他会在莫关山询问他是不是喜欢女生后,将问题重新包装扔给他。
不动声色就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贺天一直在行。
却不想,他收获了一颗小太阳。
意外之喜。
贺天从来不觉得喜欢同性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相反的宿舍里玩的好的都知道他的取向。
他哥贺呈,他死党见一、展正希都喜欢男生,并且有着不错的结果。
骨子里带出来的基因,没办法。
达芬奇不也是同性恋?
更何况现在是21世纪,今非昔比。
他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贺天可以确认自己没有过为之动心的人,除却一些荷尔蒙或者其他因素。
但在与莫关山乒乓球见面后,两个星期内便一直流连于大大小小说不明道不清的梦里。
唯一确认的是,他们已在梦里厮守几生几世。
他一直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
五月三十日从梦中苏醒,便敲下信息约莫关山晚上出来看电影。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在他喜欢的雨天。
高铁一别后,莫关山起初经常主动找他聊天,后来有可能是自己说的太少,显得冷淡,找他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贺天一向是这样,从不在不确定的事情上给对方太多希望。
但现在不一样,他喜欢莫关山。
算上电影院一次,贺天是第二次看这部电影。
早在寒假的某一天,他在□□音乐的好友推荐中看到莫关山最近听的歌曲。
Mystery of love和Visions of Gideon。
小小的歌曲图片中,是两个男性。
看到后缀写着“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插曲”字样,闲着无聊便去看了,破天荒看到第二天凌晨。
“Call me by your name and I'll call you by mine.”
“Elio,Elio…”
“Oliver…”
这亦是许多年后二人缠绵时爱说的。
“莫关山。”
“贺天。”
但是他们不同。
影片的最后,Elio接到Oliver的电话。
“I might be getting married next spring, yeah.”
Oliver,为什么你在春天订婚?
因为夏天是属于Elio与Oliver的。
但是他们不同。
他们拥有夏日,却不仅仅是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