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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流言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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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六年仲夏,我们抵达灵武,入驻朔方大本营。
那年夏天热得出奇,伴着莫测的骤雨。天空用数日的酷热将地上活的或者死的水都吸干,然后一口气还给大地,来回往复,每人从头到脚黏一层汗,地上盖着不知打过几轮的坑洼。
驻扎后没多久,照例闷热的一日。太阳终于下了山,我走出帐子找凉快,盼着能来点儿风。地上干燥得发灰,我坐下去,刚打起盹,后背就给人使劲儿拍了一下。我猛然激醒了,回头去看。
拍我背的人是老黑。显然的,若日子承平,我与他完全是两路人;可是,战争使我们碰到一起,由彼此的经历生发出的热烈同情,加上行军作战之中的相互照应,我们已经成为默契的朋友。
老黑的脸被酷热熏红了,更显出他的高兴。他说:“你还跟这里发什么呆?明天太子办登基仪式,今晚大家吃犒劳。走,咱俩也去。”便拽我走。
天气实在太闷,大家都不回帐里,露天摆起了摊。牛肉、烙饼、酱肝等等在海碗里装着,空气中弥漫着酒味,大家三两个围坐一堆,看样子刚聊起来不久。我们找到较熟识的一圈人,他们热络地招呼我俩,大伙儿挪挪屁股让我们也坐进去。
有人倒了杯酒传过来,我刚接过,老黑就笑着夺过去,悄悄掏出一个行军饮水的皮袋子塞给我,说:“来一口。”我掀开盖子,闻了闻味儿,悄声问:“哪儿来的?”他得意地咂咂嘴,说:“伙房里我认识人,好不容易给拿来的好货。分你一半,别跟人说去啊!”
我托着袋子饮了一口,那酒一道暖线似的滑过喉咙,不像一般配给的苞谷烧那样死辣。我将袋子盖好,咧嘴冲老黑一笑,还给了他。他带着七八分酒意道:“就喝一口?好酒啊这是!明天是喜日子,应当喝个痛快。你说是不是?”
我还没醉,说:“是。太子称帝,然后就要打回长安。”
他又“骨碌”咽下一口酒,粗声道:“太子当皇帝?哦,那当然。不过最紧要的,明天他登基之后还要任命大元帅——”我问:“什么元帅?”老黑说:“就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呀!新皇帝刚上来,不得找个人统领兵马?特别是现在这紧要关头,元帅非建宁王爷莫属!”我赶忙看看周围,见大家都喧闹,没人注意他,便悄声道:“老黑,你醉糊涂了……况且,论三纲五常,广平王爷为嫡长,圣意非我们可测呢。”他说:“带兵打仗,讲什么长幼大小!这一路实打实功劳摆在那里,谁还能说——”
他声音太大,我赶忙截住他,将话头转到无关痛痒的方面去。我摸摸脸颊,热的,酒上来了。醉意使我有些烦闷,我站起来,离开庆祝的人群。
登基仪式于次日下午举办,太子即位,号肃宗,奉玄宗为太上皇,天宝成为了过去。今夜是至德元年元夜,天幕没有一丝云,连群星都凉爽。我们继续在帐外吃犒劳,觥筹交错响成一片。
我并没有去观登基仪式。周围有几个去了的,借着酒意激昂地嚷开了,说事情办得并不顺利。我才想起来,今天下午一阵骤雨,来得太不凑巧。
他们嚷道:
“好几天没下一滴,偏这个时候赶上!”
“可不是吗,还咣咣打闪!”
“嘿,你们光顾着淋雨,我可瞧见站在那些官儿旁边,一直写字的那个人,绢子上的字儿都给水洇成一片啦!”
“什么写字儿的人?那叫修撰,专门给皇帝记事情的!”
“甭管修什么,反正皇帝一个字儿也甭想看清楚啦!”
“有啥可记的?那些官儿说话,降什么旨,全给雷盖过去了……”
咣啷!
我吓了一跳,往他们那边看去。刚才竟是老黑狠狠掷了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的声音如同炸雷:
“我不服!”
静默,一时没人接茬。
“老黑,你醉了。”一个人说。
“老黑,你该回去歇了。”另一个人说着,走过去,同第一个人一起将老黑搀回帐里。我身边晃悠来第三个人,完全喝醉,摇头晃脑道:“皇上让广平王做了大元帅。嘿,大家都以为该是建宁王?不是就不是呗,老黑那么气干什么?”
渐入霜月。寒冬像一只灰白的猎鹰,在北方的土地上伸展羽翼。凛凛寒风越过城墙,吹进营帐,拍打着兵士们的战衣。这寒风像一个贼,把人衣服里的热气偷走,将流言灌进我们的耳朵。
“建宁王欲谋太子之位。”有人悄悄地议论。
风越来越大,将帐子吹得猎猎抖动;这流言更是越传越广,几乎人尽皆知,说建宁王错失大元帅之位,便要设法当太子。一开始,不少人觉得建宁王忠义,故驳斥之声甚众;可是现在,谁好像都半信半疑,不再争论,只是不时低头窃窃私语。
至于我,却始终不信。据我所知,建宁王常与广平王在朔方元帅府商讨要事。至于外出,他常一去数天,每次归来时风尘仆仆,带回很多新的青壮年来。白天,他亲自在寒风中练兵。在我看来,广平王做大元帅,“推心示信,招怀流散”的美名也有建宁王一半功劳。我真心实意觉得,无论是他还是广平王,他们想夺的只是安禄山手中的长安和洛阳,而不是什么太子之位。
那么,流言究竟从何而起?这城里谁想要他们互相猜疑,一个扳倒另一个?
我夜里失眠,思绪奔逸。大人物们运作着刚刚草创的朝廷,忙于招兵、练兵、收复失地。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马倌,又如何能参透这些事?
新朝廷在冬日寒风中势如破竹,一路南下,夺回数个紧要隘口。年关刚过,郭子仪将军就拿下了距长安二百余里地的凤翔城,军心大振。大元帅广平王恐叛军回袭,亲自同建宁王、越王一道增兵凤翔。我们正一步步打进安史叛军的要害。
数日平安。我将被子笼好,渐渐入睡。半晌,我突然惊醒。
急促的号声从营中响起,那是紧急集合的号声。
“快,去那边!”
有人大声喊我。我赶忙跟他出去,只见黑暗中点点灯光流移,所有人都在跑,都在忙乱。叫我的那个人努努嘴,我顺着他的方向一瞧,就知道今夜是别想休息了。
目之所及,有好几百匹马,一看就是刚从激烈的战场上退下来的,暗哑的嘶鸣声此起彼伏。我的同僚提着灯忙作一团,勉强将它们排成歪歪扭扭的几队,慢慢往空地上牵引。我上前细看它们行走的姿态,便知它们或受伤或受惊,疲惫已极。近一个月来,我们作战可称顺风顺水,已经挺久没见过今天这个情况。
所幸,这些马匹数量有限,说明这回遭重创的部队规模应当不大。否我一面找人备水备草,吆喝忙活,一面琢磨着前线是起了什么变故,遭这么一场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