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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独立万端忧(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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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不过一转眼,和杏叶约定的时间到了。
旧都城春日短,春光一日胜过一日。晋王府也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
七日一次召崔明之入宫问安,已经成了宫中的惯例。不用杨尚宫再来院前叩门,崔明之自己就能用腰牌叩开禁宫。
这次,晋王妃仍旧是称病,不想出门。现在旧都城路面都在大兴土木地整修,不仅仅是车水马龙,更是尘土飞扬。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合上,才把漫天尘土关在身后,路面上的乌烟瘴气没有侵染禁宫的春。崔明之和小安两人从北门入宫城。北门名曰玄武,紧挨着后花园。也不知道是前朝的花木活过了冬季,还是手巧的匠人在不到一季的时间里,移栽活了奇花异草。后花园中的草木繁茂而疏密有致。树冠和花丛中隐隐传来鸟雀的鸣叫。
崔明之心里想抬头看看,却因为旁边有个不认识的小黄门引路,所以只能是垂着头快步走过。
“吴才人安。”领路的小黄门忽然高声行礼。
崔明之只顾着低头走路,差点撞上,急忙停下。不等崔明之抬头,就听到一个似乎有点熟悉的声音说。
“怎敢受王管事的礼,杏叶有愧。”
崔明之猛然抬头,仔细分辨了好几眼,才认出来,那个穿着鹅黄色宫装的才人,竟然就是杏叶。
如今的杏叶还是谦卑的姿态,可是神态间那种紧绷和不安似乎都淡了不少。齐胸襦裙下摆宽大,看不出身形。她的皮肤在春日下呈现出莹润
引路的小黄门只是太后殿上门房的管事,手下不过五六人。只是路上遇见,就得到嫔妃的奉承,心中也是暗自得意,但嘴上还是客套:“才人过谦了,才人日后前途无量,还请多多提携。”
“自然,自然。”杏叶没想到明之真的来了,客套的语句不经意间也疏淡了一些。
“见过吴才人。”崔明之就着小黄门的称呼,行礼。
时间静默了两秒,树影摇晃,似乎有许多词句交换流动。
杏叶只说:“侧夫人是去问安吧,不能耽搁。若是方便了还请来琼芳院一叙。杏叶扫榻相迎。”
崔明之行礼道谢,算是答应了。
崔明之目送杏叶婷婷袅袅的身影转身走过,心中却像是在这满院春之中落了雪。她或许只当那晚的承诺是贵人心血来潮的好意,并不胆敢当真。
崔明之心神不宁地在太后宫中陪坐了半晌。太后宫中有客,是个青州出身将领的母亲,前几日封了安人,来太后宫中谢恩。两人聊起了山东旧事,高兴时还讲起了乡音。明之插不上话,只是陪在一边。老人说旧事,最是有趣,可惜崔明之还念着杏叶,也不能沉下心去听。
一上午叙话不够,太后还想要留人用饭,午后同游后花园。
杨尚宫打了个眼色。太后这才想起来明之,说:“我们老婆子叙话,你就不必陪着了。听说王妃这一胎是个折腾人的,你也要多费心些。”
杨尚宫也朝着明之这边点点头,示意她直接走便是,不必拘虚礼。
崔明之悄悄舒了一口气,行礼退下。转身便低声问小安:“琼芳院,怎么找?”
小安:“我怎么知道?”
崔明之眉头一下子就紧了,这可怎么办。
小安顿了顿,说:“但是门房上的王管事,早前领路的那个小黄门,他应当知道。”
“那我去问问。”崔明之说着,便要找人。
小安一把把她拉住:“还是我去吧,你在这儿稍站。”
小安毕竟在崔夫人屋里长大,这种迎送的事情见过不少。崔明之只能站在原地,看她几步迎上来时的小黄门,往他手里塞了点什么,才低声打听着什么。
不多时,像是商量妥当了,小黄门直接走过来:“在宫里随意走动是忌讳,是我领您进来,那就让咱家领您过去吧。”
有了小黄门引路,崔明之于是可以捏着拂尘,专心地想着杏叶。杏叶受封才人,大概是把事情说清了,只是不知道她实际想不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琼芳院就在皇后寝宫一侧,旁边的耳房甚至连在一起。杏叶早就等在门前,身后拥簇着遮阳和奉茶的奴婢。
“让才人久等了。”崔明之行礼。
杏叶却上前一把扶住了明之:“不必多礼的,侧夫人还是叫我杏叶就好。”
话音落在崔明之耳中,她有点晃神。这句话并没有什么错处,相反,从一个新晋宫嫔口中讲出来非常得体恭敬。
但是这从容的语调,高高在上的真诚,又让崔明之觉得似乎她早已当惯了人上人。
“都退下吧,侧夫人与我有体己话要讲。”说着,杏叶引着崔明之和小安进入内室。
甫一落座,杏叶开门见山地说:“我想生下这个孩子。”
琼芳院的宫室并不算宽敞,但是相比七日前那个宫女值夜的斗室已经算是奢侈了。当时残烛下蜷缩在窄床上的女孩,如今自然坦荡地坐在主位上,掷地有声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当日那个哭泣着,犹豫着,嘴唇惨白的杏叶像是烛光里的虚影。
崔明之张了张嘴,她替现在的杏叶的变化感到欣喜。但又不由地心生疑惑,杏叶如今的姿态太过自然,让人禁不住怀疑,从前那个紧张不安,谦恭近乎卑微的态度只是一层伪装的壳。
内室空气中飘荡着玉兰花的清甜香气,不愧是名为琼芳的殿宇。
杏叶把手轻轻放在了小腹。她身形还是纤细的,完全看不出腹中已经在孕育一个新的生命。
崔明之深吸了一口气,说:“才人已经禀明了圣人和皇后,或许没有什么明之可以效劳的。”
这并不是虚言。她在穿越前后专精的都是外科,生育遇到的情况完全没有涉猎。相比之下,宫中前朝留下来的那些太医更有经验。
杏叶像是料到了崔明之不会一口答应,继续说:“杏叶感恩侧夫人七日前的照顾,也感恩今日侧夫人履约。杏叶并不是想赖上侧夫人,杏叶明白孩子能不能生下来都是缘分。但是杏叶只信侧夫人。”
崔明之最听不得这种感谢的话,当即有些脸红,说:“前几日晚上,我从太后那边追出来,只是担心你有什么危险的情况,担心太医院那边反应不及时。其实并不是,那几剂保胎的药丸其实作用有限,是才人自己挺过来了。”
“可是……”
“明之师从仙师,学艺是在军中,专擅的是金石外伤。妇儿科,还是宫中的太医院更擅长。”崔明之诚恳地说。如果能够选择太医院,肯定是那边更加稳妥。
“杏叶只信任侧夫人。”杏叶说。
崔明之皱眉,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身后,一直默不作声地小安却插嘴:“才人说信任,却不肯把事情的原委讲明白。”
崔明之急忙转过身,看小安。杏叶身体的状况已经是清楚的。至于背后的原委有多曲折,和眼前都没什么关系。
杏叶被这句话哽住,欲言又止。
“无妨的,人人都有秘密,医家也不会,也不需要刨根问底。”明之说,担心杏叶下不来台阶。
杏叶却敛眉笑了:“侧夫人心善,杏叶也不能让侧夫人不明不白地蹚这一趟浑水。”
崔明之还想解释:“不是,只是太医院更擅长……”
杏叶却罕见地打断了崔明之的话音:“侧夫人相信天命吗?”
崔明之后半句话被梗在喉头,脸上浮现出疑惑。
天命?什么?
杏叶转过头,看向虚空:“前朝肃宗子嗣艰难,合宫上下,养了九位帝姬。而肃宗自己这一代也是单传,连亲缘近一点的宗室也找不到。”
“……”
肃宗是前朝倒数第二代皇帝,已经离世十年有余。崔明之不知道杏叶为什么突然开始讲古。
“当时,群臣纷纷进言,劝说肃宗过继宗室子。但是选好的那些宗室都各有各的背景,一朝立储,肃宗就要人头落地。”
崔明之没有听过这段旧事。杏叶轻描淡写的寥寥几句,却仿佛让旧时的云谲波诡重新翻起。
“肃宗一直坚持不过继。终于,宫中第十个孩子出生了。”杏叶讲到关键处,忽然站了起来。
正午的日光穿透窗棂,现出空气中浮动的点点微尘,像是幽微的人心。
“可惜,还是女子。”
杏叶转过身,她的袖袍搅动尘埃,在日光下混沌着涌动。
“嗯?”小安发出疑惑的声音。
“怎么了?”崔明之偏头问小安。小安是最稳重的,她很少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
“可是肃宗的第十子,是……”小安低声疑惑。
杏叶站在紧闭的门前,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打下纵横的阴影。她就站在光影交界处,用低低的声音说:“是啊,肃宗的第十个孩子,非得是男孩不可。”
小安喉头颤了颤,后面的事她知道了。
肃宗有子之后,朝堂上涌动的各方势力再也安耐不住。司礼监的掌事太监谋杀了肃宗,扶刚刚满月的年幼皇子继位,从此天下大事都由司礼监掌控。
然后是禁军统领杨方联合小皇帝生母,宫女出身的太妃,里应外合,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血洗了司礼监,从此军政大权落入杨方和太妃手中。
最后是董将军散布杨方和太妃有染的谣言,半逼半骗让杨方离京,而后全歼。旧都城再次易主。
据说大长公主为了保全幼弟,不惜委身董将军。
可是世人恐怕不知道,这个“幼弟”应当是“幼妹”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