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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憾 ...
又是一年大雪。
窗外寒风萧瑟,大雪纷飞,盖扁了枝头。这场大雪断了窗外不少树枝,也断了我故国的未来。
丰元二十年的隆冬,景国用五十万兵马踏平了晏国。我从晏国乐官之女变成罪臣之女,因着年少,按景国的规矩可以被带去宫里做宫婢。
晏国向来四季如春,不如景国寒冷。来时我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不过作为阶下囚,没人会在乎你冷不冷。
景国的冬,冷,冷得我几乎麻木。
脚上的镣铐一开始寒冷的格外刺骨,冻着冻着倒也失去了知觉。它早就把我的脚腕磨的血红血红,血又被冻住凝住,然后再磨破,再凝上,不停循环。
远远来了辆华丽的马车,身旁的卫兵们忙把我们赶到一旁。
“穿着白色衣服,背着琴,头上扎个白头巾的人是谁?”
“淑妃娘娘,是晏国俘虏。”
“你叫什么?”她问我。
“乐正。”
“头上为什么扎白巾?”
“母亲去了。”
“会弹什么曲?本宫想听听。”
我静默,随即卸下身上的琴,跪坐在冻的发硬的地上。手指因为冷而僵硬,但肌肉记忆仿佛还在。
“铮——”音起。
我和着雪,弹了首母亲教我的晏曲,大雪落在我的睫毛上,飘在我的琴弦上,随后又被震碎。
一曲毕,我摸了摸弦,随即把手放下。周围静悄悄的一片。半晌,马车内传来淡淡的声音:“从今日起,到本宫这儿做琴师吧。”
就这样,我成了未央宫的琴师。
*
后宫不得随意出宫,淑妃能出去。
她确实很得宠。
平日里的赏赐如流水,十天有四天帝王会歇在未央宫,后宫的嫔妃嫉妒她,下药陷害之事频频发生。听说,淑妃现在身子骨这么差,就是她在怀孕的时候被愉妃灌了碗汤药,至此滑了胎儿,伤了身体,终身不孕。
不过后来,愉妃降了答应,而悦昭仪升成了“淑妃”。
她是帝王从民间带回的女子,刚入宫就拥有了封号,从“悦”到“淑”,在宫内待了十几快二十年,宫里人都基本快忘了她本名是叫什么。姓赵?姓陈?姓王?
都不重要。
她只是那个得宠的淑妃。
帝王经常去她宫里,但我鲜少见她真正笑过。帝王不在时,她总召我弹琴,什么曲子都弹,她有时似乎听得很认真,盯着我的手发愣,眼里是说不出的落寞;有时似乎只是,我弹琴,她翻书,岁月静好。
一个宠妃的眼神里应该有落寞吗?我不知道。
晏国重礼乐,我身为乐正之女,也算得上是大户。母亲本是个妾,后来抬成了正室。父亲的家族不喜聪颖的母亲,也不喜我。聪慧的女人不适合做妻,因为不好控制。
我幼时无意撞见过母亲画画,那是我永远无法忘记的回忆,她用着从来没有对我或者对父亲展现过的温柔笑意看向画中之人,我跌跌撞撞跑过去,看向我时她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随即又回复到平日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她轻轻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当着我的面把那幅画烧了。
似乎一点儿也不眷恋。
“母亲在画谁?”
“母亲今日没有作画。吾儿,母亲教你弹琴。”
我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转身去拿我的琴,但我刚才分明看见,那点点星火中,画中人穿着一袭蓝裙,甚是清丽。
*
在宫内待了两个月后的某天,淑妃突然来到我的居所——她在未央宫单独分了一间隔间,虽然陈设简陋,与我过去所住的寝殿简直不能比,但作为一个宫婢,却不用和别人挤在一起,作为一个俘虏,却不用蹲在大牢里,实在是好的不能再好的条件。
“本宫想吹箫。”淑妃的话很轻,却是说不出的落寞。
我疑惑,若是想吹箫,未央宫内自可吹,若是想我伴奏,召我一声便可,何必走到这小偏房里。但我只是默默背上琴,眼角瞥见今日的淑妃似乎穿了一袭淡蓝流仙裙,清冷,像下凡的仙子。
这是我第一次来景国的御花园。彼时寒冬已过,但仍旧是冷。梅林里的梅花残败,只剩下零星几枝。
淑妃倚在一棵梅树下,我跪坐在一旁,萧声刚出一句,我便和上了她。
这首母亲教了我多年的曲子在此刻伴着冷风穿过景国的御花园,缠着梅花,悠长延绵,说不出的凄凉。
我不愿去想为何淑妃会吹这首曲,也不愿去想为何她的情感在此刻是如此的悲伤,只是沉溺在这曲中,恍惚中,还是那个院子,晏国还在,母亲还在,她坐在长椅上,向我招手:
“吾儿,母亲教你弹琴。”
母亲的纤纤玉手覆上我的小手,她的小指处有个指骨像外突起,我也有。母亲说等我长大了,可以找个游医磨掉。母亲经常这样带我弹这首曲,一曲毕了,她习惯性地摸了摸弦。
窗外似乎有冷风,惹得烛灯直晃荡,母亲像是没看见,她起身从床底的箱子里取出萧来,用手轻轻抚摸,像是在眷恋某个老朋友。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忽然,萧声停了,紧接着是一道清亮的歌声,连绵宛转,我拨着的琴弦乱了一下,心下苦涩。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这是母亲一个人时最喜欢唱的歌。幼时她也教过我,一句一句地教,一句一句地唱: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冈——”
“母亲,为何习乐?”
“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用乐传递情,如果遇到了知音,那便是上天对吾儿的奖赏。”
“母亲可有知音?”
“……”
“像伯牙子期那样吗?”
“……”
“母亲也不知。”
*
后来不知怎的,淑妃从御花园回来后病了。听太医说,是感染了风寒。
帝王听后大怒,处罚了很多宫里的宫婢,除了我。
因为淑妃开始频频召我弹曲,一弹就是一整天,一整夜。她就在床上眼神迷离地看着我,半梦半醒中,偶尔口中喃喃着什么,可我听不清。
我不懂那是什么复杂的感情,只是有一次我十指弹出了血,她仿佛突然惊醒的似的,慌慌张张的下床,身旁的宫婢拦都拦不住,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给我上着药。
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再也没有召我去弹琴。
而我也在偏院闲下来。
渐渐的,宫人看我不得淑妃宠爱了,那些曾经嫉妒我的,讨厌我的,纷纷前来“拜访”我。
语言的刀已无法刺向我,我的国已亡,我的家已破,我的母亲已逝去,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不过是命一条矣。
我的身体到底还是不如以前,亡国的那场寒冬,太冷。他们扣下我的炭火,扣下我的月俸,一日三餐成了一日一餐,成了残羹剩饭。
我终究还是没扛过这关,病倒了。
日夜地躺在床上,感受着身体滚烫的热度,脑内昏昏沉沉,无数个记忆片段重复的播放着,模糊着,拼凑着。
脑子好像要被烧坏了。
大约要病死在这里了吧。
*
口中滑过暖流,似乎还有些甜甜的,我睁开朦胧的双眼,一个宫女正一勺一勺的给我为粥。
我愣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淑妃的一个贴身宫女。
我向四周望了望,整个偏院内静悄悄的,只有淑妃的两个心腹在院口守着。
既然醒了,也不好意思他人喂。我接过热粥,舀了一小勺,轻轻吹了吹,抿一口,再抿一口。
热气翻涌,模糊了我的双眼,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某一年,我病了,母亲坐在我的床头,一勺一勺的给我喂粥。
“吾儿,好好习乐谱,以后去晏国各地习乐奏歌,不负‘乐正’之名——”
淑妃走进来,坐在我的床边。我想要起身行礼,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软软的靠在床头。
“既是病了,不用行礼。本宫已召了太医帮你看过了,未央宫里的那批下人也换了,本宫的未央宫,容不得这些人存在。”
“这几天就好好养着吧。”
淑妃的实际年纪比我要大许多,三十多,比母亲略小几岁,只是宫中保养的好,看起来只比十五岁的我要大一点,像个大姐姐。
但不知为何,我无可避免的觉得她像我的母亲。她的温柔,她的清冷……
在淑妃的悉心照料下,我的病好得很快。
*
淑妃突然有孕了。
太医说是因为把身体养好了些,意外得了一胎。不过淑妃的身体还是差,还得好好调理。
帝王很高兴,大赏。作为淑妃常召的琴师,也得了几件好料子好首饰。
只是我并不是很高兴,毕竟淑妃得宠,现下又有身孕,必然要面临更多后宫的手段。况且,女人生子,鬼门关走一趟。
淑妃还是会吹箫。
淑妃还是会唱曲。
我们配合的越来越默契。
“你觉得本宫这胎是个女儿好,还是个男儿好?”
淑妃也没指望我接话,自顾自道,“都好,都不好。”
四月的桃花,七月的荷花,九月的桂花。
淑妃躲过了夹竹桃,躲过了红麝粉,躲过了受惊的小动物,躲过了想推她下水的宫人。
淑妃越来越沉寂,她站在殿门口,一站就是一个夜晚。而我就在她身旁,弹着新曲。
“十几年前的晚上,我就站在这里。”她没有自称本宫,仿佛还是那个未遇到帝王的民间女子。
“那天晚上,我无比希冀着自己是一只飞鸟,可以飞出这个牢笼,甚至飞到天上,就此死去。然后在天上,等着我想看见的人。”
“或许,我本是一只飞鸟。”
“我只是被折断了翅膀。”
“所以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了。”
……
帝王有新人,淑妃怀了孕,来淑妃宫里的时间越来越少。
十二月初,淑妃生下来一个皇子。帝王大喜,说要在年宴上大赏。
年宴那晚,又下起了大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整个宫内一片素白,像是一场无声的葬礼。
晏国的年宴很热闹,景国的,应该也是吧。
天渐渐黑下来,我在黑夜里找了半天的月亮,才想起除夕夜,是没有圆月的。
都说,“月是故乡明。”我没有月,也没有故乡了。
景国的冬天太冷,即使早有准备,依旧还是太冷。寒风吹得近乎把我整个人都要刺穿。
“你是未央宫淑妃的琴师吧?”一个小宫女气喘吁吁地跑来,“淑妃要在宫宴上跳舞,要你去伴奏呢。”
我又背上了琴,向宫殿走去,进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殿,只一眼,便再也挪不开。
淑妃换上了一件蓝色的广袖流仙裙,看样式有些旧,但她穿上,清丽,像从天上来的仙子。
我几乎是心有灵犀的又弹起了那首曲子——那首母亲教我的曲子,那熟悉的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乐曲。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淑妃的舞很美,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而我近乎是要落下泪来。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熟悉的曲子,熟悉的歌声,熟悉的舞蹈,恍惚中,我又看见了母亲的脸。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只跳过那一次舞。
“母亲,这舞是谁教你的呀?”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流泪,她那么崩溃地抱着我,她说,“吾儿,等你长大后,如果遇见一个人……”
“料得年年肠断处——”
“母亲年少的时候遇见过一个人,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女子。她会弹琴,会吹箫,会唱曲,会跳舞。后来,母亲和她一起作曲。我弹着琴,和着曲,她能一边跳舞一边唱曲,还能一边吹一段箫。”
“那是母亲过的最自由快乐的日子。”
“吾儿,等你长大后,若是某一天你在某个城内,或是某个乡下,或是某个山水中,遇见会跳这支舞的女子,请你告诉她——”
“母亲还活着,我一直在等着她。”
“无论母亲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如今,我终于见到了她,她跳着这支舞,唱着这首曲,吹着这段箫。
但不是在母亲以为的热闹的城镇,不是静谧的乡野,不是肆意自由的山水——
而是在一座华丽而坚实的牢笼里,不再快乐,不再肆意,不再自由。
“明月夜,短松冈——”
那晚她的舞曲惊艳了在场的所有人。
而我也再也没有见过她。
*
“爱妃,所求什么?”
“放她走。”
……
我背着琴,向宫门走去。
“吾儿,若是你某天遇到她,就说母亲的还活着——”
“你叫什么?”
“乐正。”
“头上为什么扎白巾?”
“母亲去了。”
“吾儿,告诉她,我在等着她——”
“走吧。”淑妃说。
可是故乡早已不在,又能回哪里去呢?
母亲说要一直潜心习乐,要去走遍天下,要用乐传递情。
要找到一个女子,然后告诉她母亲还活着。
竟是一条也没有做到。
“当时我和她约定好,要一起走遍天下,我……”
“……”
“……是我未守约。”
“去吧。”淑妃轻轻推了推我,“替我们,完成这个梦想吧,孩子。”
“母亲去前曾说,她没有离开,她融入风,融入土,融入山川大地,融入世间万物,她将和光同尘,和日月为辉,无处……不是她。”
我向淑妃跪地磕了个头,转身离去。
至此,我再也没有去过景国京城。
*
丰元二十二年正月,淑妃病逝于未央宫。
听说那一日,是上元佳节。
(完)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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