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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鹿门月照开烟树(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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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静静等着她的命令。
他们漆黑的夜行衣上,都绣着一枝曲曲绕绕的白紫木兰花。
现在一排银针就夹在指尖,她轻轻一扬,门前两盏大红灯笼和四只恶犬一齐喑默,山坳间无数漆黑的身影流星般坠落在围墙之内,只有几声睡意朦胧的惊呼,掩在这深宅大院儿里,甚至惊动不起一只熟睡的野雀。
没有法子,她走江湖到现在,还没听说过刺客找人却不许杀人的……天底下或许只有琴昌宫这么一家罢?
已经这么样找了四年,这不大点儿的马家庄已是第三遭,她有点儿提不起精神。刚分到木兰斋下时,天天刀尖上舔血,风吹草动杯弓蛇影,心力交瘁,发现永远也找不到那个传闻中的陈秉阑之后,她反而有点儿喜欢呆在木兰斋了。
木兰斋作为琴昌宫九榭十八斋之一,分管柳州,西南柳州比荆楚之地大上两三倍,每天这么紧锣密鼓地搜下去,地方越大越不容易枯燥。她才来了四年,听说宫主等了十一年,也没有等到奇迹发生。
柳州的月亮又低又大,她跃上庭院树梢,正百无聊赖地数着月亮上坑坑洼洼的黑点。
没过多久,余光里一闪,三个黑影飞速从各边跨院儿折返,不等他们说话,她先吹了个口哨,道:“还是没有?”
“马家庄一百四十三口人丁,五十四扇开间,均没发现陈秉阑的踪迹。”
她笑道:“走罢。”话音刚落,忽然嗅到一缕淡淡的木兰花香。
这花香由淡转浓,馥郁沁脾,只不过在须臾之间。
她脸色一变,忙不迭从树上跪倒在地,眼前已赫然站着一双漆黑的短靴。
“参见斋主!”
“我说的话,你都放在心上没有?”
李言玉为人又凶又果断,整个琴昌宫都知道。这句话从头顶上轻飘飘落下,带着一股风餐露宿的清冷味儿,掉在她身上跟冰碴似的。九州十八斋主每隔三月一齐召回中州议谈,为错开年关,一般是二、五、八、十一月末,这才九月初五,李言玉凭什么已经回来了?
不过李言玉倒有个好处,知道下头都怕自己,也不逼人回话,从他们身上一跃而过,眨眼已经到马家庄后院儿了。
糟了,她猛地站起身来,疾步一提,刚过垂花门,就见院子里远远立着一个青灰的影儿。堂屋里刚点上火烛,这不是明摆着有人?
她刚一落地,就听见李言玉低低一笑,道:“梅七姑,我说过罢?琴昌宫所到之处,不留一个活口,你是把话吃进狗肚子里了,还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说话素有鼻音,尤其那么擦着低音的一笑,又阴又怪。梅七姑浑身一哆嗦,措辞道:“回禀斋主,宫主有令,不许属下为搜查陈秉阑的下落而滥杀无辜。何况马家庄现已查明,并没……啊——!”
李言玉出手极快,梅七姑想躲也躲不及,痛得呲牙咧嘴,却看那飞刀却插在右胸口上,风一吹,红缨沾了几点血迹,和刀把粘稠地搅在一起。
堂屋门“嚯”的一下破开,里头一老一少两声惊呼,叫道:“你……你们又回来做什么!”
这是马家庄四房小妾住的西跨院儿,李言玉往深处一瞥,果然见一个披着斗篷的绰约少妇,怀中一左一右两个襁褓,身边两个矮胖的老妈子,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千叮咛万嘱咐。见她进来,都蓦地往后一退,两个老妈子挡在最前头,一人手上挂着一个包袱,李言玉笑道:“深更半夜的,四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她话音刚落,两个老妈子身子一软,已倒在了地上。
“桂姨!姆妈!”四夫人花容失色,踉跄一退,正撞上旁边儿的博古架,足下一崴,两个孩儿眼见要跌在地上,李言玉长手一捞,竟抢在了自己怀中。
那两个孩子一般地红着小脸儿,睡得正熟,一个戴着虎头帽,一个穿着双叶忍冬花袄,脖子上一对一模一样的长命金锁。李言玉道:“哦,还是一对龙凤胎。”
四夫人往前一扑,厉声道:“把孩子还给我!”手里藏着银簪,蓦地朝她眼睛刺去,李言玉躲也不躲,将孩子扬手一送。只见四夫人仓皇一仰,指尖带起一串血花,她后脑重重磕在八仙桌一角,眼神一滞,滑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血色慢慢在她身下氤氲开来,银白斗篷逐渐泡得发软,彻底浸没在鲜血里头。
李言玉道:“请马庄主来。”
她余光一瞥,看见门边脸色惨白的梅七姑,道:“小梅,人命这么样脆弱,又是这般贱如蝼蚁的货色,保着他们有什么用呢?”
梅七姑把头低下去,眼眶藏进阴翳。她看得清清楚楚,李言玉在四夫人腰上推了一把,不然怎么可能死得这么伤筋动骨?
马飞雁刚备好了马车,见琴昌宫人没走,西跨院儿亮着灯,已知道事情不好,果然还是那几个黑衣人押着他到西跨院儿来。只是一进门,见两个孩儿都抱在李言玉怀中,正哇哇大哭,他灰色如土的脸上忽然现出激动的红光,颤声道:“硕儿,宝玦,你……你们没死!”
李言玉微笑道:“马庄主请进来坐罢。”
马飞雁满头大汗,眼珠发红,又急又怕,并不敢往屋里走去。李言玉道:“你是找四夫人,是不是?女人就爱婆婆妈妈的,两个孩子肯定要带走,只是那两个老妈子,却坐不上马庄主的车的。”
马飞雁紧张的目光从门框扫到八仙桌一角,又从八仙桌扫到李言玉脸上,行装已汗湿在身上,显出他硕大的圆肚,一收一吸。他两只手虚拳在身前,一上一下地掂量,听李言玉这么说,忽然道:“我马家庄已历祖宗四代,和瑶山、琴昌宫都素无往来,你们无非是要钱,何必动这么大的阵仗?”
李言玉并不答话,继续道:“因那马车上除了娇妻美妾,一双幼子,已铜臭熏天,再装不下任何多余的人了。”话锋一转,道:“马庄主,你这两个孩儿叫什么名字?”
就在这时,马飞雁眼神一瞟,忽然瞥见桌足下缓缓流动的血液,一声惊呼跌坐在地,“你……你……婉儿她……她死了?!”他愤怒地一指,筛糠一般瑟瑟发抖,见李言玉给那枚白玉扳指儿吸引了目光,又胆战心惊地收回去,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马飞雁的眼神已经从迂回变成了乞求。
李言玉道:“马庄主,这庄子上上下下总归还是你的命最值钱,我当然不会杀你。”
马飞雁面色一僵,似乎没听懂她说的话。只见两个孩子哭天抢地,把嗓子都哭得哑了,竟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马飞雁这才回了回神,道:“你……你把两个孩儿也还给我,什么条件你随便开。”
就在这时,一名黑衣人拖着一个家丁上来,道:“启禀斋主,此人从角门溜出去报官,被我等半路抓获,该如何处置?”
那家丁腿如烂泥,已吓得瘫倒在地,一边爬一边抢道:“老爷!老爷!您可得救我!我都是按您的吩咐去做的!”
马飞雁心里一惊,木雕一般僵在原地,一双小眼睛却骨碌碌地转。琴昌宫杀人如麻,妇孺皆知。他们更不是傻子,难道会信他马飞雁老老实实束手就擒不成?马家三代富商,越有钱越精算,越惜命来。狡辩虽没用,天底下却没有人不爱做生意,所谓各取所需,是黑白两道通吃的法子。当下从地上爬起来,作揖道:“敢问斋主怎么称呼?”
天底下几乎没有男人问女人名姓的,除非此女极有权势,比如像李言玉这样动动指头就能掌控旁人的性命。而这样的女人,通常都颇为乐意让天下人记住自己的名字。
李言玉却一眼看透他的想法,嘴角一沉,道:“马庄主,你想同我谈条件,可不是这么个说法。我方才问你,你这两个孩儿叫什么名字?”
马飞雁刚站直了腰板,立刻给她吓得重又低下去,战战兢兢地道:“回斋主,三子名叫马鸿硕,幼女名叫马宝玦。”
李言玉笑道:“你叫飞雁,儿子却叫鸿硕,真是爱子心切。只是能不能见到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那天,却要看你懂不懂事了。”
马飞雁立刻信誓旦旦地道:“敢问斋主有何吩咐,凡是力所能及之内,我马飞雁在所不辞!”
李言玉却玩味道:“不急。这女娃娃叫马宝玦,本是个好名字,奈何宝玉缺了一角,就有决去之意。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想必令千金长大后,在贵庄也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处境。不如早早送我养着,保管她吃穿不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何?”
马飞雁下巴冷不丁一掉,嘴巴里仿佛卡着一只核桃,心意却十分坚决。他就算掉进钱眼儿里,这闺女也是他亲生骨肉。那琴昌宫是什么地方?八年前方问殛创立琴昌宫,立派之词说的是:“覆灭瑶山,此生不悔。众恶独我,流水不清。”文绉绉的十六个字,回忆起来却是一身冷汗。真把女儿送入虎口,祸害成李言玉这般草菅人命的女魔头,还不如教她跟她妈一齐死了!
马飞雁咽了口唾沫,赔笑道:“斋主有所不知,庄子里里外外虽是四夫人四夫人这么叫着,其实婉儿她爹只是马家茶园里一炒青的下人,她这等卑贱的身份,怎能蒙受斋主的垂怜……”
他越说声儿越小,本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谁料偷偷抬眼一瞧,李言玉虽很不高兴,却露出一缕怆然之色,低低地道:“是啊,天底下没有哪家狠心的爹妈肯把孩子送到琴昌宫的。”马飞雁有点摸不着头脑,李言玉忽地转过头来,目光狡狯,微笑地道:“这么看来,马鸿硕和马宝玦都是马庄主最疼爱的孩子,是不是?”
柳州地处西南,临接外壤,许多民族混居在此,比不得中州富庶,也没有皇城所属的青州开化,又因山中遍布瘴气,毒虫神出鬼没,新生子极易染病早夭。她来前早已知道,马飞雁已过不惑之年,先后折了一男三女,次子一出生就送到北地青州亲戚家里头,总算保住一条命。这幼子马鸿硕却不忍再教离开父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一样悉心看护,定是寄予重望的。
马飞雁不懂她的意思,冥冥中却有不好的预感。
李言玉道:“只是这两个娃娃不会说话,四夫人又已死了,若马庄主能证明他们确实是你亲生子女,我倒也不忍夺人所爱,姑且网开一面便是。”
“这……”马飞雁还是不懂。
四夫人十月怀胎掉下来的两块肉,难道还能不是他马飞雁的不成?
坊间倒有滴血验亲的说法,只是也听过亲生父子滴血却不融的传闻,刑部和大理寺既不以此为断案根据,马飞雁无论如何也不能冒这个风险。琴昌宫的人都阴晴不定,他们数年来生死人肉,已是家常便饭,武林和朝廷都毫无办法,难道真是天要亡马氏宗族,要教他生出这么一个不肖子孙么?
李言玉直言不讳地道:“马庄主,我也并非有意难为你,只是心头一直有一个难以堪破的疑问,知道你有过六个子女,特地前来请教。都说虎毒不食子,我奇怪的是,若是为人父母者,要么送子女到琴昌宫的龙潭虎穴中去,要么亲手把他杀死,这两条路到底会选哪一条?”
马飞雁“啊”的一声,猛地吸入一口凉风,险些咳嗽得喘不过气。
就在李言玉说出这句话之前,马飞雁还根本没意识到什么叫做大难临头。
李言玉是个冷冽的美人,饶是踏破温柔乡的马飞雁也不得不承认,她微笑时有着摄人心魄的魔力。他有四房太太,更有好几个没入族谱的填房,环肥燕瘦、花红柳绿都已看遍,纵是再泼辣、再算计的女人他也游刃有余。这会儿才明白,原来不是自己识人老辣,而是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与她们不同。
马家庄那些工于心计的妾侍丫头们,在李言玉正儿八经的毒手尊拳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她的第一身份根本不是一个女人,马飞雁是真栽在轻敌的一丝侥幸上头了。
一阵冷风又穿堂而过,李言玉原来一直站在风口,只是因为抱着两个襁褓,给屋内深幽的烛火衬得多了两分伪善。马飞雁也一直站在风口,原来早就有浓浓的血腥味飘出屋外,只是为什么自己一直没闻见?
人命又轻又重,大多安居乐业的幸运儿只知道生死无常,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就永远不会真正体会到将死、已死之人的绝望。
马飞雁忽然觉得烛火不暖了,也从来没有暖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