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景先生看的日记》道是有景

2、青阳其名

　　趁着先生午睡时，我重读了第一篇日记。天啊，那个昏头的痴汉不是我吧，这日记绝对不能给景先生看见，不然我用心经营的人设就将毁于一旦。

　　当先生抓紧我的手轻声问“你是谁”时，我本该宕机的脑瓜反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运转起来，曾经窝在沙发上笑过哭过的各类小说雪花般飞扬四散，间或有一整段文字清晰展现在我眼前：趴在窄小的床头哭泣、坐在病房冷椅上懊悔、跪在苍白面容前痛心、伏在寂寞窗沿边沮丧……

　　哦，失忆！多少主人公的恋情因它大起大落，如平地一声惊雷炸裂在耳畔，望着眼前纯洁无辜如婴儿的男人，不管过去有多少爱恨情仇，从此都可放下。去勇敢地爱，去尽情遗忘，去过新人生，抑或选择继续纠缠不清。

　　而我，一个读了上千本耽美小说的痴情人，自然头也不回地大步奔赴我的暗恋。

　　不待先生作何反应，我一把回握住他的手，语气激动地高声问：“你不知道我是谁？怎么会？你怎么会忘了我？”

　　不知景先生是不是被我吓到了，他浑身颤抖一瞬，用另一条胳膊勉强撑着坐起身，无力地侧靠在宽大的软枕上。

　　“对不起，温孤……清，我做了手术后，许多事都记不太清楚了。”

　　听听这饱含愧疚的道歉，感受这温和而不设防的态度，景先生何曾在我面前展现这一面。那点因欺骗而生的负罪感就像风中微弱的烛火，先生口中随意呼出的一丝气息，吹在我心头就像猛烈呼啸而过的狂风，它把我向来干瘪的自信填充得鼓鼓的，载着我喜滋滋向天上飘去，只留着一根无形的线系在先生与我交握的手中。

　　“没关系，先生记不得我，我就一件件讲给先生听，好不好？”

　　景先生似乎笑了，我能听见他鼻子间呼出的浅笑气息声，无奈光线全给挡在窗帘外了，我想象着自己正被轻柔温暖的目光注视着，弯曲嘴角露出一个甜蜜的笑，然后用心编织起美梦般的弥天大谎。

　　“我叫温孤清，是先生的未婚夫，两年前咱们举办了订婚仪式，今年就该结婚啦。先生平时叫我小清，我唤先生关喻哥或喻哥，你看，这是咱们的订婚戒指，内圈刻着QY,是你我名字的缩写。”

　　才不是，QY是这款婚戒的名字，“青阳”，灵感来源于汉乐府诗《青阳》，有道是：“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

　　“青阳”诞生之时，设计它的大师正经受失去妻儿的痛苦。他年轻时孤身闯荡世界，后以极高的天赋和日夜勤勉一步步走上巅峰，出手的作品无不精妙绝伦，被追捧他的人称赞为国宝级的艺术家。

　　声名赫奕时，他向陪伴他从穷苦一路走来的姑娘求婚了，然后他们在初遇的湖畔举办简单的婚礼，接着定居、生子、相守。就在以为人生圆满的时候，一场车祸带走了他挚爱的妻儿，大师从此消沉如槁木，甚至尝试以自杀了结残生。经抢救存活后，他搬去寂静的湖滨小屋常住，朝夕坐在门前凝望湖面波澜，唯有山风明月作陪。

　　忽有一日，天空下起烟蒙小雨，淅淅沥沥，落在灰褐的砾石上，嫩绿草叶坠得伏趴在地，叼着银鱼的香鼬“嗖”地跑回洞穴，一只躲雨的甲虫在木栏杆上慢慢爬，几滴雨点随斜风打在大师的额头上，他不由自主走入雨中，张开双臂迎接着雨露覆蔽。

　　春天来了，青阳开动，一切新生孕育着希望，万物同沐自然的恩泽，此为大爱，超脱了世间凡俗情爱。大师豁然开悟，“青阳”也不久诞生于世，一举成为经典。

　　挑选婚戒时，我其实并不像景先生那样为设计背后的故事感动。心里默读着QY两个字母，我灵光一闪，突然发现我和先生的名字中最后一个字的首字母连读在一起，正好就是QY。不过我的“清”在先，先生的“喻”在后，夫夫嘛，无所谓先后的吧。

　　这个奇妙的巧合瞬间征服了我，后来许多次思念先生时，我就摘下戒指对着光沾沾自喜，没想到，这一点小心思，眼下成了先生和我缘分的开始。

　　景先生从我手心拿走戒指，似是在指尖仔细摩挲，并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相信了我的谎话。他朝我探手抓了几个空，好在指甲刚好擦过我叠起的衣袖口，他便顺着小臂摸到手腕，精准地把带着体温的证物放回保管处。

　　他说：“小清，很抱歉以这种形式再认识你，你一定很难过吧。”

　　几滴不争气的眼泪霎时从我眼中滚落出来，景先生总是这么温柔。递上一只荔枝糖，笑着摘下温室的花，贴近耳朵低声道歉，他的温柔贯穿了我所有心动的记忆，而现在，他温柔得近乎残忍。

　　钝刀磨着我的心，“很抱歉”，这是我该说的话：“很抱歉以这种形式再认识你。”

　　“小清，不管咱们从前是如何相处的，我会尽力担起未婚夫的责任，按我所能的对你好，你也像什么都没变那样对待我，咱们俩还是好好的，行吗？”

　　景先生又扔来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我不自觉抚上心脏大口喘息，这场戏太难，我这个演员需要中场休息。

　　小时候读冯骥才的《珍珠鸟》，通篇写的鸟儿已尽忘了，我脑中却一直记得结尾的那句话：“信赖，往往创造美好的境界”。尽管建立于虚假的往事，我和先生的新故事反因为信赖而开展得顺风顺水。

　　上午，我早起为先生拉开第一缕阳光，扶着他去洗手间刷牙洗脸，和他面对面坐着吃早餐。饭后，先生半躺在床上处理工作，我拿本随手装在包里的书三心二意地看。

　　有件值得一记的小事。医院给先生准备的是适合术后恢复的小菜和白粥，我吃不惯那么清淡，自己跑到苍蝇馆子买了碗豆腐脑和几个小笼包，先生盯着我的饭桌吞了下口水，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看见他的喉结上下一动来着，嘿嘿。

　　中午先生是习惯睡一会儿的，我把门窗都关紧，坐在墙角的椅子上安静地发呆。通常半个小时，先生翻个身，自己就醒了。他会睁着惺忪的睡眼对我笑一笑，等我倒好冒汽的热水放在桌上，他再捏着我的手说声“谢谢”，我什么都不说，白日是不容浪费的，我们俩对着各自的电脑专心做事情。

　　吃过晚饭，先生尝试在狭长的过道上来回走路，我像个关心孩子蹒跚学步的老父亲般紧跟着他。若是路上碰见同样靠走路健身的病友，先生会停下脚步跟人闲聊几句，我则注视着先生病服下的屁股。难为它了，如此宽松的裤子也能撑出挺翘的轮廓。我心甚慰。

　　晚上电视剧多，先生不怎么感兴趣，但他坚持要和我看热播的宫斗古装剧，我看得投入，还指着人物背后的花瓶点出与服装颜色的搭配，先生频频点头，只是一集没完就困得打起呵欠。我扶着他洗漱上床，解下一日生活的幕布，随后躺在陪护床上闭眼沉沉睡去。

　　照顾人好累，我入睡得很快。

　　梦中，我隐约记得自己经历了一个轮回。从早到晚，四季匆匆，先生的病早好了，医生仍然让他安心卧床休息，我窃喜着把疑惑的先生带回病房，给他拍打枕头出气，用甜言蜜语哄他开心。

　　眨眼间，我们都长得成熟许多，先生依旧帅得我想亲吻。他掀开窗帘一角观察巢窝中的幼鸟吃虫，我对准他的侧脸调整角度拍照。有一张他闭眼了，藏去最容易发现的柔情，剩下需要用心解读的，我格外喜欢。

　　一瞬，白发驱赶年少长存的妄想，先生不愿意照镜子了。我张开掉得没留几颗牙的嘴巴，“呼噜”一大口吞勺豆腐脑下肚，对架着脑袋闷闷不乐的先生说：“你得服老啊，不服老不行啊。”先生瞥我一眼，手一挥抢走了碗。我直勾勾瞄着他的喉结，那里上上下下，缓慢而坚决，正如我所贪求的爱情。

　　觉醒时，我浑身冒着薄薄的一层汗，脑子里有句萦绕不去的话：嘴甜的我，希望由外到内看透人心的我，理智克制的我，这三种人，我口袋里总得装一个。

　　春天的尾巴已悄然溜走，在万千的天使要起来歌颂小孩子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该换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