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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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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最怕的是什么?
乳腺癌。
可李琳偏偏遇上。
对于普通人,光是手术就很难接受。
2005年12月28日,乳腺癌根切手术,加胸大肌、腋下淋巴结切除。
李琳身体素质不是特别好,术中麻醉反应重、术后止痛泵也作对,好不痛苦。好几次她都想哭,是缺失感和无助。
还好没哭,四十岁了还哭,自己都瞧不起。
可是哽在胸口,痛。
再说,眼泪并不能解决问题。该熬的,还是得熬。
庆幸的是李琳有个好丈夫,自她患病后,他从来都不离不弃地陪她走每一步路。
术后伤口恢复得还算可以,只是苦了她做化疗、放疗,胃肠反应很重。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吃了吐、吐了吃,尽量摄取营养。
可惜她一头乌黑浓密的自来卷长发,掉得一根不剩。
阴森森的病房里更是阴气沉沉,仿佛“癌症”二字让所有病友有了理由懒散地生活,除了李琳几乎其他人都是全职养病。即便什么都不干,她们仍然成天诚惶诚恐,没有一个恢复得好。
国人不太重视心理治疗,其实那是何等重要。
李琳好在心态很积极,化疗、放疗就算辛苦着,她从来都严格要求自己。治疗期间,每天去上半天班。
家里并不缺钱,她只是简单的要求自己不能变成社会的累赘。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是如此之难。
化疗的两个疗程做完,李琳所有的检查结果较为乐观,医生允许她过半年复查再确定治疗方案。她心里一阵释然,终于不用再过那种半夜起来吐完了再逼自己吃东西的苦日子。
可是人们总是过高估计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一个周末,李琳睡了个懒觉起来,洗脸刷牙完毕,戴假发前突然看到头皮上短短一层头发桩子,好不开心!于是她凑近镜子轻轻抚摸那些黑黝黝的头发苗,谁知,谁知,谁知,那些发桩竟随手到之处落了个精光,又只剩下雪白的头皮。
眼泪轰然狂泻而出,李琳心里绞痛。她怕丈夫担心,于是留在洗手间里将门反锁,任眼泪恣意横流,哭够了才装作个没事的人一样戴好假发再出去。
就这样也算是安静地熬到了过春节,父母亲本想到南方探望李琳。可彼时她在心理上还没准备好,或者,她更担心地是父母无法面对这件事。
于是,邀了唯一的弟弟弟妹到南方一聚。
弟弟从南京到广州探她,姐弟俩狠狠聚了一番。仿佛几十年没见过彼此似的,一坐下来便没完没了地聊了个通宵。
两人百感交集,聊着哭着,哭完再聊,聊完再哭,唏嘘这世界太无情。
谁说好人就一定长命百岁的?谁又说过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看来都是骗人的。坏人照样坏着过,好人该煎熬的还是得煎熬。
由于李琳的病,两人心里更是一阵翻腾。
“姐,这事,你打算告诉爸妈么?”临晨时分,李立终于还是问了。
“当然不能,他们为了咱们辛苦了一辈子,咱再不能让他们担心了。”李琳最舍不得就是两位老人,说着眼睛又红了。
“那,我担心他们迟早会知道的。”
“这个问题我想过,”李琳低头看了看自己左侧胸前空空的毛衣,心里又是一阵揪痛,“夏天里穿衣服容易让妈看出来,我打算只在冬天里见见他们。这样他们就不会起疑心了。”
“姐,难为你了。”李立双眼立即红了。
“不难为,只要他们好,我怎么样都行。”李琳突然想起什么,往弟媳房间努了努嘴,“她有时候心直口快的,这事儿你千万叮嘱点儿,老人家吓不得、急不得,啊。”
“姐,你放心,她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李立心里也着实担心,他死死拽紧一双手,指甲恨不得陷进肉里,“我会再跟她好好说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算以前怎么吵怎么闹,都过去了,老人家的身体最重要。”
那一刹那,李立真后悔带了媳妇南下,谁知是不是个祸根子?
结婚前几年他媳妇那种闹腾方法,谁家说起来不直扁嘴?李老太太那么好脾气的老人家,都常让他媳妇给气病。
大家都说男怕入错行,其实吧,男人也怕选错伴侣,搞不好一辈子都痛。
有句英语谚语说得好:Marriage has 3 rings that are engagement ring, wedding ring and suffering. (婚姻有三个戒指,他们是订婚戒、结婚戒和煎熬。作者注:suffering是suffer的动名词形式,该谚语取了其最后”ring”来与前面两个戒指谐音。)
两姐弟聊了一整夜,直到五点钟草草吃了几口面包才各自睡下,睡到近中午吃了饭再去弘法寺拜佛求签祈福,不在话下。
短暂的春节后初五李立就带着媳妇走了,还得回去给老丈人他们拜晚年、走几家亲戚。
李琳回公司后却忙得一塌糊涂。年年3、4月都是人员流动的高峰期,她所带的团队里也不例外。跟离职的人谈话、招聘面试等,是最累的活儿。
几天下来,她节间长的肉又都瘦回去,双颊都凹下去了,食欲也不太好,让丈夫刘闵担心。
这天刘闵实在忍不住,给李琳准备了她最爱吃的晚餐,魔芋烧鸭、清蒸水蛋、腊肉炒竹笋、老火骨头莲藕汤。
“琳,你最近胃口差了很多。”饭毕,刘闵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了?吃得消么?”
“闵,你别担心我。我好着呢。”李琳明白他为什么问,“你知道的,我不敢闲下来,也不愿意成为负累。”
“哎,我最怕就是你这话。”刘闵给妻子剥了个橙,“你是你,永远的你。谁会认为你是负累?我明白你一直很看重事业,可现在不是身体不好么?”
李琳眼光闪了一下,她接过橙,吃了一口:“这病,治疗的预后如何,不是要复查么?我说了也不算,得看体检结果。”
刘闵深知,刺伤了她的自尊心:“我不是那意思。上次出院前的结果挺好的,我相信你能好起来。”
“你看,我头发都长起来了。”李琳提嘴角笑了笑,一边抚着不到一寸长的发桩,“听说剃一次再留的发质特别好,还能多一些,我觉得挺好的。”
她的笑容,在他眼里却是刺痛心脏的利剑:“好,好,你喜欢就好。”
对话不得不结束,刘闵知道,他阻挡不了妻子。
晚上,李琳躺在刘闵身边辗转难眠,终于忍不住轻轻叫醒他问到:“闵,你后悔取我么?”
其实他哪里睡得着?于是顺口答着:“傻,别瞎想,我这辈子最幸福的就是娶了你,天下最好的老婆。”
李琳被刘闵紧紧从背后抱紧,她将头轻轻后仰紧靠在他颈窝:“我想,也许不是后悔。或者,将来的某天,我会遗憾此生不能拥有咱们的孩子。”
“不,现在这样的环境,不适合孩子的成长。”刘闵心里有些纠结,其实现在讨论是否后悔、遗憾,为时过早,“不要孩子,是咱们共同的决定。琳,别想了,睡吧。”
“如果我有心结,这会是唯一的一个。”李琳深深叹了口气,“化疗那会我总是想,如果咱们的婚姻按传统、正常的方式进行,有个孩子,可能我根本不会有这个病。将来更是不会扔下你。”
刘闵漆黑里摸到了李琳眼角的泪,他的心脏剧烈收缩、疼痛起来:“不,传统不一定正常。我们的婚姻没有问题,丁克是我们的选择、决定。我爱你,永远。”
李琳轻轻抽泣起来,她知道刘闵永远无法明白彼时彼刻,她的心里有多悔。
生命,只有一次,没有太多如果。
六月份的复查结果不算太理想,李琳又得化疗、放疗来回折腾,还是坚持治疗期间上半天班,让所有人惊讶、敬仰。
只是,这次治疗在她心里亮起了警灯。
也许,是时候想怎么安排将来的事了。
两周的治疗非常痛苦,这次的反应仿佛重过第一次。或者是时间隔得久了,她已经忘记了那种难受,好容易长出来寸把长的头发又掉得精光。
刘闵明显感觉到妻子越来越沉默,不如之前那样什么感受都告诉他。试探了几次,他根本无法打开妻子的心门,这让他非常担心。
当然,那是一道单向门,他打不开。
治疗后李琳开始关注很多问题了。比如,如果哪天她不在了,父母怎么安排?刘闵的将来谁来陪?
除了治疗的费用,李琳开始精打细算,再不购买必须品之外的东西,把所有的钱都存下来,仔细按二比四分好。一份是留给刘闵的,虽然他可能并不缺;一份留给李立,一点心意;四留给老父老母,虽然有弟弟照顾父母,她也要尽孝心。
同时间刘闵心里的担心更是重,妻子越是不跟他交流越可怕,于是他把业余的时间安排得比较满。一有空,他或带李琳本市周围郊游,或是带她打球、爬山,尽可能想办法帮她增强体质。
就在夫妻俩忙碌的时候,李琳父母突然到访。
归“功”于她那不懂事的弟妹。
李立回家后心里忐忑不安,从小姐姐就对他爱护有加,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总是留给了他。于是他跟妻子商量着要把每个月的收入留一部分给姐姐治病,妻子马华却不依,说是他们的将来更需要钱,房子、车子、孩子、老人,哪里都缺不得钱。夫妻俩为这事小打小闹了几场,最后马华忍不住跑到李老太太面前狠狠哭了一场,本想着老人心疼女儿的病会把退休工资拿出来帮补李琳来解除他们小俩口的压力。谁知把李爸爸当场急得脑溢血住院。李立为了不给姐姐添麻烦,一直把这事儿给瞒着,谁知道李爸爸一出院就火急火燎带着老伴南下看女儿。
李琳开门看到父亲蜡黄清瘦的面容时,心里把自己恨了个体无完肤,直在心里骂自己不孝。李妈妈见了女儿的样子,拉着她整整哭了一晚。
最让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李琳心里直叹。
李家两位老人把所有的积蓄都带过来了,一心只想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治好女儿。她才四十,人生不该如此!
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的痛!
李琳心知肚明,这病是个无底洞,到最后势必人财两空。就算是八成的医保,还是财去如流水。
于是,她不得不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第三次治疗之前,李琳悄悄辞了工。好在公司很体谅,把此事当作公司炒人处理,给了她八年工龄的赔偿金,也算不小的一笔钱财。
同时,她报名申请了去西部支教,一签就是三年。
李琳看着三年的申请表,心里百味纷杂,谁知道她是不是能熬过三年?
李琳背着家人把钱存进给父母、丈夫和李立的几个账户,自己只留了大约一万块,大概也能用三年吧,很大部分钱得用于买止痛片。
踏上去往贵州的旅程时,李琳心里很踏实。至少,不管怎样,她能为自己的亲人、别人做一些事,不算白来人世一趟。
这不是伟大,只是她心里一个小小的心愿。
也许别人很难明白。不过,李琳知道,简单就清楚、清楚才简单。
她只是简单的要求自己不能变成社会的累赘。
2009年5月21日,李琳在贵州的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逝世。村子里所有人哭得肝肠寸断,痛失这么一位好老师,却谁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
李琳的家人努力三年也找不到她。
也许,这是她所做的对大家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