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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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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一个月的阴雨不开后,这天总算从积云里吐露出些光来。
陈登手弯里护着一小沓旧报,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脚步略显沉重地前行。高跟鞋在地上“哒——哒”地带起涟漪一样的尘土圈。她身上裹着一件暗色旗袍,与春日花靥上沉沉的阴云和衬在了一起。
吱呀推门。她拉开椅子坐在昏室里,不愿明灯。
一旁留声机里放着不知哪里的曲调。“家乡呀北望呀,泪呀泪沾襟”留声机上的曲调转着,转得她心烦意乱,咔哒一声就按下去了。
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
她不知道要写些什么,只是胡乱的落笔。小六生年不知,卒于一片烈火焚烧之中。陈登伏案埋头在一片阴影里,肩膀抽动几许。
往阁楼上的木梯咯吱响了几下,是张禾敲门过来了。
不同于陈登的明丽样貌,这个女孩儿眉眼都是淡淡的,剪着既齐又短的学生头。
“姐姐,吃饭了”她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口里是吴侬的江南调。陈登半抬了头,昏暗的阴影搭载她半边脸上。“喔,你去吧。”她应得无力,硬生生扯出来几抹笑。
当南而更北,谓东而返西。宕宕当何依,忽忘而复存......糜灭岂不痛,愿与柱荄连。
她最后盯着光影里的这几个字,泪珠垂下几颗,滴落上头,洇开了字迹。两指将它抻平了,折了好几折,平平整整地。她在一旁的蜡烛上将纸引燃了,放到火盆里,任由火光噼啪作响,烧得她面颊都有些烫。“走吧,走远些,再也不要回来了——”
楼下,窗外升起的微光中照进了窗子里头,也照进了北平的学堂里。
学堂里人声嘈杂,几张书桌拉得格外的近,几个脑袋凑在一桌上,七嘴八舌的不知道讨论着什么。
“哎,张禾!”一个手肘捅了捅张禾的胳膊,张禾回过身来,手肘的主人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用了只有这几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嘀嘀咕咕,声音里头还透着一股子的兴奋劲“我前几天替你投的稿儿登上咱们的校刊了。”,“可真有你的张禾”,“雷硕一直夸你呢”“你是不是真的认识认识个砚小姐啊”“你悄悄跟我说砚小姐后来去哪儿了,她回那个地方了吗——”
雷硕,这个名字甫一入心里,张禾就微微红了脸颊,她在人堆里头坐着
,忍不住有些许地晃神。
“张禾?”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穿了过来,张禾兀得就抬起了头,一下子便对上了那双藏在黑框眼镜后头,好似千年万年都不曾变过多少的眼睛。她慌忙忙应了一声。周围围着的几个学生散了些,雷硕走到她眼前,声音温和“先前先生布置得几册书我忘了拿给你,另外还有几册不好寻的,也请你替我掌掌眼,等下了学咱们几个一道去书肆看看吗?”
“好啊!”张禾还未答,身边一个愣头青就忙不迭地先替她答应了,愣头青身旁坐着的白衫小子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一巴掌“问你呢?”他啐了一口,那愣头青犹未反应过来,张禾却先笑了一声,也痛快答应了。
老许头的课惯常是无聊得很,张禾却听得很认真,一方背脊挺得直直地,不时低头记录些什么,同样的还有雷硕和白衫小子,一堂课也就有一个愣头青在那要打瞌睡。
“你小子又不好好听讲!”老许头一声怒喝,当即就拿着书脊往徐帆头上敲过去“一天到晚,大丈夫昏昏沉沉,成什么样子!”是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的。徐帆直立在老许头跟前,不敢吭声。周边几个同学噗嗤笑成了一团,又都被老许头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吓怕了。只是张禾和雷硕都是笑不出的,老许头虽人迂腐了些,惯常却总有几句话能狠敲到他们心坎儿里头去,就譬如刚才。
一节课就在老许头未消的怒气里结束了。傍晚的道上,两人手里皆抱几册书,在道上并肩走着,只是张禾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书还沉吗?”雷硕关切递了一句,将张禾从思绪里拉了出来。
“啊,不忙”她随口应着,心里扔想着在书肆时瞧见的一幕,姐姐从一旁匆匆过去,神情都不似往常,连她都没来得及瞧见。想到书肆里日日都见的小六兄弟不见了,还有姐姐近来一反常态的刻意叮咛,她心里不由得咯噔沉一下子。敏感如是,她能察觉得出姐姐最近不一样了,不,不如说自从她们搬迁到这里以后,姐姐就开始总有些不对的时候。原先一同在江南的时候,她从未心事这样重过。这样想着,竟是连雷硕都喊不动她。
因看出她有心事,夕阳沉下,一路上雷硕也不再多话,只是送她到家门口的巷子时叮了一句“明日课业不算太重,你好生歇息吧。”欲要再多旁的时,终究还是没有张口。
雷硕走得远了,张禾却一直没进到家门里去。其实她老早撞见过一次姐姐从那个舞厅里出来,那天可巧她和卖花的姑娘有约,从偏门得见的。犹记得那晚归家时,姐姐出奇地审了她好久。一个大胆的猜想从她脑海中不断的浮现,就像她笔下的砚小姐一样,或许,真的正如她笔下的砚小姐一般——
答案要呼之欲出,她的心也跳得飞快,有一个念头想让她去那条繁华迷醉的街道上去看看,对,去看看。
她一遍害怕着,激动着,兴奋着,一边在心里不住地想。赶紧冲上楼去换了件衣服,她匆匆忙忙的下来,时而脚步匆匆,时而顿步犹疑。但无论如何,她终究还是往那条大街上去了。
晚风吹得人不由有些瑟缩,她紧了紧那身旗袍外头罩的小衫,在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门前犹豫徘徊了许久,然后一咬牙,心里一横就闯进去了。
鞋子是姐姐闲时为她买的,她不常穿,寻常总是一双软底的方口鞋,因而走姿有些僵硬,在里头一众从容、娴熟的步态里显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