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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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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女帝,德庆帝五女也,生于元丰七年,母妃祝氏。帝生颖慧极,性乖戾,年十七岁,离京和亲,年二十三归。洪泽十八年,破勤王之乱,斩其于午门。德庆帝崩,辛卯,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明年为建乐元年。
建乐元年,生子,名决,其父不详。
建乐四年,帝亲征。
建乐五年,南收赢州。
建乐八年,败吴国,南北统一。九月,立决为皇太子。
建乐九年,南下,移其姊沈妩之陵北归。
建乐十五年,帝崩。
—《齐史帝王卷》
我被内官派遣来服侍女帝,这已经是她登基的第十年,在这之前,我只匆匆见过她一面。
我刚进宫那年,齐国便传来捷报,女帝攻破赢州,举国欢庆。我只有十二岁,虽然不清楚大人们在庆祝什么,但是每天可以吃到小厨房分发的小点心,倒也是开心的。心里那一点点被爹娘抛弃的怨恨也随之烟消云散,起码在这里能吃上饱饭。
只是一入宫门深似海,更何况我这个小小的宫女。再次听说家里人的消息是在三年后,却已是阴阳两隔。
是姑母千里迢迢来告知我,所以当她向我讨要五两银子时,我倒也不惊讶。她边拿袖角揩去那不存在的眼泪,边叹气道,“要是不打仗就好了,你爹不会死在战场上,你娘他们也不会被活活饿死。”我慌忙堵住她的嘴,天子脚下岂可妄言。
我看着她满头白发,忍不住去想,她到底有没有为我的爹娘和家里的弟妹流过一滴真实的眼泪。我不愿把她想的太坏,可苦难的命运将淳朴的农妇变得精明。
她看向我手中的银钱时那贪婪的眼神和毫不悲伤的神情让我胆战心惊,以至于数年后的今天我依旧没有忘记,这比战争给我带来的恐惧更加深刻。
当听说吴国归降,以后世上只有齐国,再也不必打仗时,我才留下了眼泪,这迟来的悲痛如乌云压顶,我为我的家人哭,为齐国死去的英魂哭,也为那些如我和姑母这般苟延残喘的人痛哭。
时隔四百年的南北分立正式结束,无数男人畏手畏脚没做到的事情,她却只用了四年。
内官把我带去明正殿时,她正在批阅奏折,只抬头看了我一眼,便让我过去研墨。
书上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她没有生气,可我依旧觉得透不过气来。从身侧弥漫过来的帝王之威让我只能听见我害怕的心跳声和她偶尔的咳嗽,我手抖的厉害,上好的徽墨也跟着颤抖,墨汁四溅。
“你不会磨墨?”她声音不大,对我来说却威慑力十足,我条件反射般地跪倒在地,想出口解释,嗓子却仿佛被什么人扼住喉咙,“你怕朕。”我的脖子发凉时,她却继续说道,“出去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以为我要被赶回原来的地方,她却偶然看着我发呆,神色悲伤,原来帝王也会难过。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消磨,直到一年后我突然被提拔为宫令女官,整天忙的脚不着地,恨不得向哪吒借借他的三头六臂来用。
上到宫宴的规制,下到宫女太监的衣食住行,甚至是太子温书我都要看着,还好阿决懂事乖巧,从不让我多操心,就连发烧也只是怯怯地问,“冬娘,我能不能休息一刻?”
他是个让人怜惜的好孩子,可是这样乖的孩子也曾哭着闹着问我,“冬娘,为什么母亲不肯来看我?”
我一时回答不上来,铺天盖地的大雨也不解风情,敲在屋檐的咚咚声仿佛也在厉声质问我,我心中悲切。“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所有人都喜欢我,为什么只有她不肯?”
宫人们立于一侧,大气都不敢出,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哭。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最后无声干呕,我心疼地将他搂入怀中,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他突然的崩溃来自于那天傍晚,他偶然撞见的一幕。女帝将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抱进怀中,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那是稀世珍宝。
我连哄带骗将阿决带上床塌,他迷蒙间抓住我小声说道,“原来她只是不爱我。”
我后来得知,那个男孩是女帝母家,祝氏一族最后的血脉。
女帝和亲那年,只有祝家为她上书,上到她60岁的外公下到她17岁的表哥跪在明正殿前两天两夜,边跪边喊“请陛下收回成命,祝氏一族愿马革裹尸,为国出征。”
言辞恳切,闻之落泪。
可惜天子无情,就连这个一生忠诚的老人死后,他也不曾过问半句。甚至为着他的忤逆剥夺了他的荣耀,贬黜祝氏子孙。书上说,英雄迟暮,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听说他在弥留之际只呢喃着一句诗,谁贡和亲策,千秋污简编。
女帝还没去吴国和亲时,祝氏一族极其繁盛,世代簪缨。只是树大招风,过刚易折,看不惯他们的岂止先帝一人。
她的外公是太子太傅,娘亲是先帝的皇贵妃,姨母是左丞的夫人,舅舅是大理寺少卿,外甥是明威将军,而她的姐姐是吴国太子妃,也是无上尊贵的长公主沈妩。
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除了女帝却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祝家人一脉相承的倔强与刚烈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她曾带着短刀闯入明正殿,在她外公去世,母亲重病,祝家子孙均被赶出上京之后。
她胆子一向大的很,那把短刀架在德庆帝的脖子上,只要她一用力,便会背上弑君的罪名,他面露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像在看一个可怕的怪物。
听说她和先帝做个了交易,一个让祝家有血脉得以延续的交易。
再后来,便是一段齐国上下人人称赞的传奇故事。
德庆帝五女-沈鸣珂自愿前往吴国和亲,五年后,只身逃离吴国,带回了吴国险要之地赢州的布防图。
归国之后的几年,她迅速把持朝政,软禁先帝,暗杀太子,就连唯一能与她抗衡的勤王,也被她以清君侧的名义射杀于午门。
这样一位铁血手腕的帝王却会在我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因此我常常怀疑下一秒我是不是就要人头落地,她也常常问我一些让我胆战惊心的问题。
有一天她突然问我,“冬娘,我是不是很可怕?弑君,弑兄,血洗午门。”没等我回答,她接着说,“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他们让长姐嫁去吴国,逼死我外公,让我母亲一尸两命。这是他们的报应,我就应该让他们亲眼看着我登上帝位。”她面色平静地诉说着怨恨,桩桩件件都是血海深仇。可她又接着说,“我杀了他们,做下了这忤逆之事,所以我也得到了报应。”
我不知道她所说的报应是什么,但我突然有些明白她为什么常常面露愁容。她们都不过是深宫中的草芥,看似金枝玉叶、高高在上,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然而这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日子就如镜中花水中月,不过南柯一梦,虚妄而已,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人施舍。
身处高位,却是命比纸薄,沈妩如此,她也如此,万般不由人。
可悲可叹,全朝上下将一个国家的兴衰荣辱寄托于女人身上,躲在她们身后向敌国摇尾乞怜。
可笑可泣,国将不国,无能之辈却一味粉饰太平,甚至为和亲带来的短暂和平沾沾自喜,曾经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齐国如今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一个平庸多疑的君主,一群昏聩无能只求自保的朝臣,看似相安无事各司其职,却是枝节盘根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
只是可惜长公主那样好的女子,竟被吴国国君生生折磨致死,举世震惊。
当年带我的掌事姑姑一直念叨着长公主对她的恩情,说她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在听说长公主惨死后,她以身殉主。
真可怜,她本该与所爱之人白头偕老,生儿育女,如今却客死他乡。她的青梅竹马赵穿在得知她秘密前往吴国和亲的消息后千里奔袭,跑死三匹马才勉强追上。
所谓的家国道义,将他们拆散,从此生离。
若是故事到此,世人也会叹息这一对苦命鸳鸯,只是那人后来娶了户部尚书的嫡女,生了一双儿女,如今过的 也是美满人生,而他千里奔袭也成为一段佳话载入史册。
可是关于长公主,史册却只有寥寥几笔。她短暂又悲苦的一生就这样被掩藏于黄土之下,青史之间,再无人问津。